那道清丽的身影走来床前,隔着帐幔,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尉迟夫人。
阿媱嘴上常提娘亲的温柔,却笑阿爹有多怕娘亲。京中都知道,尉迟夫人生她时身体亏损,便一直仔细养着,不出门,不走动。
朝中暗流涌动,他也觉得只是定远大将军看得紧,怕皇家忌惮,会将爪牙伸向爱妻。
“青曜,我炖了萝卜排骨汤,阿媱说是你爱吃的。”她到床边,亲自放好食盒,拨开袖子,从里面端了汤碗和银匙出来。
他虽取字,可因为身世不正,京中并无多少人会乐意称他的字,似称名才能表达出那轻微的不屑。夫人忽然这样亲善地唤他,钟离未白异常吃惊。
他掀了半面的帐幔,之前昏睡,室中并不明亮:“夫人……”
视线仿佛是一道皎然的月光,他对上那双眼睛,怔愣在了原地。
阿媱的母亲很美,传闻中,是让四国都惊羡的美。尉迟佑年少时也是无心儿女情长,只想骑着马跨过山河,和每一位先祖一样只在沙场上镌刻姓名。
而面前的这位夫人,年少时也与京中女子不同,她会骑马,却不与人说。
北境归来的少将军扬鞭过长宁街,何等的狷傲踏碎京都砖石,撒尽帝王的千金赏赐,换宫城里的皇帝,给他北境的兄弟立一块赤胆忠心的碑。
年少的夫人在高楼看见自己未来的夫君,告诉身旁的侍女:“我要嫁,便只嫁给这样的人。”
现在她看着钟离未白的怔愣,也只是笑了笑,温暖的手慈爱地抚上他鬓间,轻声道:“以前在画上看你,总疑心他们糊弄我,现在看你,果真好看。”轻点他眉心,“这张脸,长到阿媱心里去了。”
他匆忙移开视线,自知失礼的同时,又为她的话,一下红了耳朵,脸也慢慢烧起来。
尉迟夫人却格外爱看他,哪怕钟离未白低着头,也感觉那月光一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
“你想不想去北境找阿媱?”
钟离未白擡起眼睛:“夫人有事托我去找她?”
她停了片刻,无奈地又笑了:“你这麽说也行,她一个人在北境,我确实不放心,她多不听话啊,我让她守,可她绝对不会听我的,最多三个月,一定领兵出城,她不像你,受不得气,一扎就要破。”
钟离未白想要说话,早年确实如此,可现在,阿媱也沉着了很多,然而尉迟夫人并没有停下话音。
“她心里着急,你的毒是来自鸦宛的,她一定会深入,冒险,也会深入。”
钟离未白从来不知,忽然全身冰凉,张了张嘴,尉迟夫人却明白他心中所想,道:“她当然得瞒着你,要是让你知道了,你也绝对不会放她去北境,那里凶险,雪烬山撕碎了无数人,阿媱却不知道怕。”
“夫人要我去做什麽?”他的手指捏紧被褥,“她不能有事的。”
尉迟夫人看着他,这个孩子这麽乖,乖得,让她不知道该如何舍得他走。
“你去救自己,如果这世间有人能救你,不在于大夫,在于阿媱。”她眼含悲伤,那双美丽的眼睛,盛满了此生都无法弥补的愧疚,“我只能既希望于她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为你撑下去,打赢这场只剩几个月的仗,这个世间,只有她能为你拼命了。”
钟离未白错愕地听着,因为尉迟夫人,话中是难抑的哭腔。
“我想帮你,可我没有为此拼命的能力,夫君也想帮你,可他身上背了太多,更不能够,阿媱帮你,所以我们欠她。”尉迟夫人虽然决定好了要亲自来说,可是,仍觉得这是句疯话,“都身不由己,青曜,如果此事阿媱有性命之危,”她留下泪水,声音却透着凉薄的理智,“先保她。”
钟离未白也清醒地说:“当然保她,北境十万之衆,鸦宛又对京都虎视眈眈,她身系了太多人的性命,我,不足为道,走到今日,已是幸运。”
她声音很轻:“源老将你教得很好,就是太好了。”
钟离未白看着自己身前的被褥:“夫人放心,未白心中有数,虽……在意,可命运如此,以後自会有良人,陪她一生。”
“你可以怨我,青曜,怨我,会让我心中好受些。”
他安静地摇了摇头:“夫人是阿媱的母亲,为她着想,是人之常情。”他没有母亲,可是,他明白道理。
她没有说话,钟离未白困惑地擡头看她,才发现她的面纱已经被潸潸而下的泪水打湿了。
但那张在洇湿的面纱後,隐隐透出来的面目,却让钟离未白的神情慢慢有了变化。
脑中突然起了一霎震颤杂音,尉迟夫人的避世不露面,是在生産之後。自此,世人再也见不到她的面容,这麽多年过去,也正好无人再记得她的确切模样。
是啊,京中正有一张本不该和她相似的脸,正越来越相像,她当然不能现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