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证据链
华威警署三楼,因为段成名的空降,原先会议室的资料被清扫一空,几人挤在帕努狭窄的办公内讨论着。
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丶时间线以及证物照片。中央最醒目的位置,贴着那些千纸鹤以及伴随千纸鹤出现的证据物证。
会议室里弥漫着泡面丶咖啡与纸张混合的味道,白板被各色马克笔填满,人名旁画着交错的箭头,时间线用红笔圈出一个个疑点,证物照片的边角被胶带粘得发卷。
宋楚河“啪”地一声将一叠厚厚的文件拍在桌上,声音沉冷,“康瑞医院的水,比预想的要深。”这起案子已经不是简单的校园霸凌这麽简单,他指尖点向白板上“肾移植周期”的标注。“康瑞医院的肾移植等待周期平均仅为2-3个月,甚至更短!这远低于官方移植中心平均需等待1-3年的标准。这种“高效率”在医疗资源极度匮乏的背景下,已经亮了红灯线。”
“不仅如此,深入追踪术後记录,不难发现多名接受肾移植的患者在术後短时间内出现了难以控制的重度排斥反应,远超正常比例。移植中心声称是‘个体差异’,但这个比例高达90%。”阿方补充着,“与此同时,相当一部分供体档案中的‘捐赠者’身份信息严重缺失,要麽是查无此人,要麽经DNA回溯检测发现不符,亲属关系证明,明显是僞造的。”
“目前,迈西母亲标有‘紧急优先’的受体档案,就书面资料来看已经配型成功,即将进行移植手术,我们发现疑点後强制康瑞医院介入取消了,医院的态度依旧强硬,很多人包括院长在证词中表示,并没有发生这样不符合流程的移植手术,明面上的记录实在太少。而宋sir,你带回来的资料……由于取证渠道的问题,我们并不能直接用于物证——不过,我在康瑞医院的资料中发现几份,和迈西母亲相关的,或许这会撬开迈西的口。”阿方将这几份资料铺陈开来。
班迪凑上前看了几眼,抽出其中一份文件,而後笃定开口,“没问题,迈西一定会开口,并且成为我们的突破口。”
“这只是一条线。”宋楚河揉了揉眉心,眼底的红血丝比昨天更明显。“抓威猜的证据太单薄,苏缇的证词是孤证,证据链就像用沙子堆的塔,一推就倒。方思安的日记可以作为补充,但不够。威猜靠助学金逼学生做□□易,这麽多年没翻船,背後肯定有靠山。想要一击毙命并且揪出这条鱼,那捶死他的证据就要足够有力。”这是宋楚河进入警局以来,第一次神情严肃,没有以往的嘻嘻哈哈,也没有以往的吊儿郎当,甚至,他的脸色略显憔悴。
“焦成地産?”帕努指着白板上两条交汇的蓝线,交汇点用红笔圈了三次“焦成地産”,“康瑞医院最大股东是焦成,泰兰女中的主要资金来源也是他。我们几次三番的阻拦也来自己于焦成。”
“还有焦希。”班迪接过话头,指尖点向死者名单,“除了坤蓬,其他死者都和焦希走得近,而且2016年方思安的坠楼案丶苏缇被逼跳楼……这些事件都被压了下来,无一例外都和焦成地産有关。”
“兵分两路。”宋楚河突然起身,“我和署长继续主攻迈西的心理防线,你和黄毛再去见阿娅——必须拿到威猜的直接罪证。”
华威警署三楼审讯室。
迈西低着头,额前的头发遮住眼睛,低垂的侧脸投下阴影,手铐链条随着他无意识的动作轻轻碰撞铁桌,拖出细微的声响。
宋楚河坐在他对面,手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穿透他故作镇定的外壳。“迈西,”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我们知道你母亲的事。也知道你为什麽替他们卖命。”
迈西眼皮擡了擡,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喉结滚了滚,却依旧沉默。
“康瑞医院已经取消了你母亲的移植手术。”宋楚河起身将文件平推过桌面,纸张滑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格外清晰。“因为我们发现所谓的肾源根本不存在。”
“什麽?!”迈西猛地擡头,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那点故作轻松的僞装碎裂殆尽,露手铐猛地拉扯出刺耳的刮擦声,眼神像淬毒的刀子射向宋楚河,“你们凭什麽?!那是我妈唯一的活路!”他挣扎着,手铐磕在铁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活路?”宋楚河身体前倾,双臂撑桌形成压迫性的阴影,目光逼视着他,“看看排异数据反应!看看那些消失的供体!迈西,你拼命换来的,救你母亲的肾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是逼问,也是陈述事实。
迈西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睁大瞪着宋楚河,像一头被困的濒死野兽。他没有了家人,他唯一的家人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宋楚河继续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带着医院公章的记录,“这是我们拿到的最新证据。康瑞医院内部系统里的真实日程记录和一份被刻意隐藏的死亡确认书。”他微微直起身,“记录显示,医院记录显示你母亲上周还在使用大剂量免疫抑制剂,但移植日程表却安排在明天。也就是说,你背後那个人,从始至终就没打算真地给你母亲做这个手术。他们只是在用这个空头承诺吊着你,让你变成他们手里最听话的那把刀。”
迈西的瞳孔剧烈收缩,盯着那份文件,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宋楚乘胜追击,语调沉痛同时略显遗憾,一字一句,砸进迈西几乎崩溃的神经,“还有,根据这份死亡确认记录,你的母亲,在我们阻止那场根本不存在的手术之前……因为器官衰竭和并发感染,已经于三天前凌晨,在康瑞医院附属疗养病房……去世了。”
“不……不可能……你骗我!”迈西嘶吼起来,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和破碎感,他试图否定,但那份盖着医院红章的文件,砸碎了他最後的希望。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瘫软在椅子上,眼神涣散,先前那股凶煞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绝望。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混合着痛苦的呜咽,他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帕努拿出了一张他母亲的照片,在病床上去世後的照片,年老的妇女,白发苍苍,脸上布满褶皱……直至看到这张照片……迈西才意识到这是真的……他整个人陷在椅子里,肩膀塌陷……
宋楚河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他见过太多被逼到绝境的人,愤怒有时是虚张声势,恐惧会让人沉默,但像迈西这样,由恨意丶被愚弄的耻辱和对自我无能的憎恶搅拌成的死寂,才是最有可能打开真相的契机。
帕努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眼睛盯着迈西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这是他们最接近真相的一刻。
几分钟後,迈西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他擡起眼。几分钟前还是凶戾的眼神,此刻却像被彻底焚毁的荒原,空无一物,只剩下燃烧後的灰烬。
“迈西,骗你的人,害死你母亲的人,不是我们。是那些利用你的绝望,给你虚假希望,把你推出来当替死鬼的人。你现在还要为他们守住秘密吗?”宋楚河知道时机已到,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清晰。
迈西缓缓擡起头,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出嗬嗬的声音。“……我说……”他终于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宋楚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锁住他,整个审讯室乃至玻璃另一侧的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致的紧张和希冀,仿佛即将揭开重重黑幕的第一道缝隙,曙光就在眼前。
莱锡唐人街某条拥挤狭窄的小巷中。
昳丽的夕阳将本就陈旧的红砖墙染成一片浓郁而带着垂死气息的橘红。
光线穿过杂乱无章的电线和晾晒的衣服,在小巷坑洼积水的路面上投下长长的丶扭曲的阴影。
巷子里混杂着油烟丶卤水香料和潮湿垃圾的味道,被傍晚略带凉意的风卷动着,钻进阿方和班迪的鼻腔。他们根据阿娅在警署登记的住址找来,想要当面再和阿娅谈一谈。
一扇破旧窄小的木门前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旧三轮车,此刻,这扇门前围着零零散散的人,十几个街坊邻居,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好奇的孩子,三三两两地聚着,像围绕着腐肉的苍蝇。这些人脸上挂着好奇和八卦的神色,时不时朝木门探眼看了看。
一个穿着浆洗得泛黄发硬的棉布汗衫丶佝偻着背的老汉正叼着一根劣质卷烟,烟雾几乎将他那张布满沟壑丶黄得像老照片的脸完全笼罩。他吸得猛,烟头的火光明明灭灭,像快要熄灭的炭。
班迪眼神示意阿方,自己则像一条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挤到老汉身边,肩膀微侧,用手肘极其自然地碰了碰他。“这是发生啥了?”
老汉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向班迪,又移回木门,狠狠嘬了一口烟,让辛辣的气体在肺部循环了一圈才慢悠悠吐出来。“还能怎麽着,死人了!!”,他又抽了一口烟,“这姑娘,命不好——小时候爹只知道吃酒抽烟,酒吃多了,就开始打人,後来她妈砍死了他爹进了监狱,听说她妈在里头吊了脖子。”
他说的是本地口音,虽然是蹩脚的中文,但不太听得懂,只有班迪完完全全听了个明白。
“就剩个瞎眼的外婆,摸摸索索,拾点破烂,沿街卖卖不值钱的小杂货,屎一把尿一把硬把这女娃拉扯到这麽大。”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弓着背,脸涨得通红,唾沫和烟雾一起喷溅。好不容易缓过气,他“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你看看!眼看要熬出头了,娃儿大了能挣钱了,好日子还没过上一天呢……”老汉不住地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叹息声拖得又长又重,一边说着不住地摇了摇头,一边走进那间拥挤的屋子,从兜里掏出了钱,放在破破烂烂的桌上。
像是完成了某种悼念仪式,终于迈开穿着破拖鞋的脚,蹒跚地分开人群,挤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被劣质烟草浸透的背影,融进巷子深处更昏暗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