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下抬眼,将那冷电也似眼风,只往郑内官面上一扫,又道:“郑大人心系这寿礼事务,连日废寝忘食,难免眼儿疲乏。明月绣庄这市井一段,依本官看来,端的活灵活现,正有些烟火气。那些个金玉珠粉,点缀几处富贵地儿便了,满满当当绣了上去,反倒匠气,失了真趣。”
一面与潘知府问道:“潘大人,你以为如何?”
那潘知府何等乖觉,忙满面上堆下笑来,只道:“二位大人高见,下官听来时,皆是在理。柳大人慧眼识真趣,郑大人心细如发丝,都是为着天家体面,为全了陛下一番孝心。”
她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这真趣二字,原也是各花入各眼。郑大人与沈管事所求,虽有些相异之处,却也都是拳拳之心。依下官浅见,明月绣庄这番手艺,倒也别开生面,颇有几分古拙意趣。何况郑大人提点在前,沈管事领悟在后,如今这卷子瞧着鲜活生动,岂不正是两下里成全了?依下官看,这差事办得极好,极好!”
那郑内官眼见着她两个一唱一和,满堂工人亦皆是暗藏不满,一时却生生又显出些笑意来,只道:“既是这等说,原是我先前不识这返璞归真的好处。沈管事、方少东家,只须依着这法子做来,也便是了。”
众人一时皆暗里舒了一口气,沈蕙娘与方宝璎亦是齐齐下拜谢礼。不一时,潘知府三个离了绣庄,众人便又欢欢喜喜动工,个个儿都添了十足劲头。
及至下昼时节,却又有一桩大事。
原来上任皇商将近届满,如今京城便又下了钧旨,要在这越州绣行里头,再遴选一家顶顶拔尖的,补入皇商名册。凡有心的,皆可备齐了货样、账册、身家文书,至府衙记名参选。
方明照既得了这消息,好不欢喜,当下教管事备齐了各样物事,亲自送至府衙去,将明月绣庄在那花名册上记了名,不在话下。
却说这一日下工归家,早是二更天气。
沈蕙娘梳洗过,转回房中,却见方宝璎正教碧笙将个铜盆搁在几上,四下里药香扑鼻。
碧笙见得沈蕙娘进来,抿嘴一笑,便是退了出去。
沈蕙娘上前去,端见那盆中白气氤氲,水面上浮得青青黄黄几片药叶,显是刚煎好的药汤,便问道:“宝妹,这早晚的,怎的却煮起药汤子来?”
方宝璎正挽了衣袖,拿一条白帕子,往那药汤里头浸下。
这厢听得沈蕙娘相问,她便扭过脸来,只笑道:“你这几日眼不离针、手不离线的,只在那绷子前头赶工,只怕眼也熬花了。我便教碧笙往回春堂去,开得副养眼方子来,与你热敷一敷,松快松快。”
一面将那帕子拧干了,握在手中,又俏声道:“你且躺好了,也教我与你受用一回。”
说着,拉着沈蕙娘往床上躺下,自家也在床沿坐下。
沈蕙娘便闭了眼,由她将那温热帕子覆在眼前,又隔了帕子,将眼周轻轻揉按。
一时暖意漫晕,分明熨帖至极,沈蕙娘却只觉心头发沉,暗自忖道:宝妹向来这般真心待我,如今婚约已尽,我万不可再这等拖泥带水,不明不白生受她好处。
思及此处,沈蕙娘忍捱心头涩意,只低声道:“宝妹,多劳你这等费心。今日……正是四月廿八日了。”
她只觉方宝璎手上动作一顿,一时心下愈紧,却犹是续道:“你我这桩事,眼下到了日子,总要有个分明说道。这般不明不白,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没得误了你——”
一语未了,沈蕙娘蓦地鼻头一酸,忙止了话头。略略平复一回,正待续言,却听方宝璎闷声道:“如今各处事繁,这太后寿礼尚未做得,外头又有皇商遴选候着经手,不耗上几个月时,只怕妥当不得。这等紧要关头,蕙姐怎的倒说起这等闲事来?且等……且等大事了过,再谈此事罢。”
沈蕙娘心下一松,却因着喉间涩意犹存,唯恐开口时节泄了机关,也不敢多言,只道:“好。”
方宝璎又道:“这帕子有些凉了,我取下来再浸一浸,你且莫要睁眼……这时睁了眼,药效便不好了。”
说着,果然取下那帕子去。
沈蕙娘依言紧闭着眼,但听得心跳憧憧、水声扰扰,依稀玉漏隐隐、更鼓迢迢。
直至那帕子再覆上她眉眼时,她才又听得一声叹息,极轻极短,恍如细雪悄落,转瞬消融。
捻指便入五月,那《越州繁华图》分段,明月、临水两家皆各自绣制完毕,早将自家所绣市井、山水两处,交给至品香,由夏银凤教人整合停当,呈递上去。
次日,潘知府便在府衙堂上聚齐各家,只将那做成的《越州繁华图》当堂陈列,与郑内官、柳内官一齐验看。
端见那图卷之上,城外山水自是空灵蕴藉,城中高门大户,亦是金碧辉煌。尤是那城中市井一处,更是屋舍古拙、人物鲜活,处处皆可见人间烟火气。
潘知府并郑内官、柳内官三个见得此图,皆是频频颔首,满面赞许。
却见那郑内官笑意盈盈,便与夏银凤道:“素来听闻这江南绣好手,皆在越州绣行之中。今日见了这图,倒真个如此。夏员外此回调度有序,当居头功。”
夏员外早是满面春风,此时忙躬身谢礼,只道:“大人抬举,可折煞小的了!多赖诸位大人坐镇指点,又有诸位同业帮衬,方能成事。小的不过尽些本分,怎敢居功?”
两个一递一句,彼此吹捧不迭。沈蕙娘与方宝璎在旁瞧着,心下好不鄙夷,只默然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