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蕙娘只道:“赵娘子原是无意,倒不消挂心,只是蕙娘却有一事相求。待见了方员外时,还请赵娘子先莫要提及此事。”
赵娘子讶异道:“这原是天大的缘分,小娘子怎的却不肯与方员外说知?”
沈蕙娘答道:“赵娘子莫怪,原非蕙娘轻慢。只是母亲助人,原是出于善心,非为图报。便是母亲生前,也从不曾与蕙娘提起方员外。蕙娘得知此事,原是此番离乡之时,才在母亲遗物中,寻得方员外留下的信物。”
她温声说来,语气愈发恳切:“如今蕙娘寻到方员外府上,不过为凭着自家手艺讨口饭吃。倘或先与方员外说知,却似挟此恩情入门,倒显得作践了母亲生前德行,也轻贱了方员外一片感恩之心。待寻着恰当时机,蕙娘自会与方员外如实相告。”
赵娘子只叹道:“小娘子竟有如此胸怀见识,正是难得。也罢,明日我只引荐你手艺,旁的不提便是。至于恩情旧事,由你自己寻个机缘,与东家分说也好。”
沈蕙娘谢过赵娘子,又略坐片刻,约定了明日晨间同去明月绣庄,拜见方员外,才与赵娘子别过。
却说沈蕙娘离了赵娘子家,行到街前,早是日西时分。
越州城中街景繁华,她却心绪沉沉,全无心赏玩,只盼早些回客栈去。
原来适才与赵娘子谈论那方员外时,沈蕙娘尚有一事不曾吐露。
她在亡母遗物中寻得的“方员外信物”,原是一纸婚约,与一枚刻了“方”字的玉佩。
那婚约上言辞恳切,言及曾受沈母大恩,无奈将远赴越州,一时回报不得。只盼来日谋得生路,再与沈家结了亲家,以偿恩情。
落款之处,正是“方明照”三字。
沈蕙娘思及这婚约,不由叹一口气,只忖道:明日见了方员外时,还须与她退了这门亲事才好。
原来这沈家姊妹两个,早早便丧了母亲。妹妹自小天资聪颖,沈蕙娘为供她读书,便到镇上绣坊做了学徒。
如今妹妹好容易考入书院,沈蕙娘所念,不过是在城中寻个营生,好攒些银钱,继续供妹妹读书。
故而虽得了这婚书,沈蕙娘却全无成亲的心思。
正行间,沈蕙娘忽见道旁棚下一处小摊,摆着各色精巧玩意。
她步子不觉一顿,只瞧向摊上几只彩绘的泥偶。
那泥偶捏得极是活泛,描金点翠,衣袂翩然。
摊旁早围拢了几个衣着光鲜的孩童,正与摊主递过铜钱,各人买得一只,嬉闹着去了。
沈蕙娘瞧了半晌,不觉想起妹妹,便是上前去,与摊主递上铜钱,也买下个戴大红花儿、穿圆领红袍的状元娘子来。
那摊主依言递过泥偶,却在她接过之时,忽地伸了手,将掌心翻来,谄声说道:“客官,纳福,纳福。”
沈蕙娘只道是句吉庆话,便是应道:“借您吉言。”
谁知那摊主却仍与她摊着手,油嘴里又滚出两声“纳福”来,正如鹦鹉学舌一般。
沈蕙娘兀自不解,也伸了手道:“纳福,纳福。”
忽听得一旁爆出鹅叫似笑声,却是个矮小行人朗声道:“娘子,人家与你添讨些纳福钱呢!”
不待沈蕙娘开口,对面一个高大行人早是乜斜着眼,将她打量了一回,便从鼻子哼出一声来,嗤道:“何消与这乡巴子费嘴?看那夯货样子,怕是连铜钱眼儿都未见过,倒舍得买个耍货儿充阔!”
原来沈蕙娘这时裹一方素色头巾,肩上垂着一条长辫。一身灰青褐衣,浆洗得已有些发白了。
她从头到脚,皆是一派乡人模样。与城中衣饰鲜亮之人立在一处,颇是格格不入。
不意竟受这等羞辱,沈蕙娘登时皱了眉头,正待与那高行人理会,却猛听得道旁泼剌剌一声喝来:“乡巴子怎的?我倒要与你讨教!”
众人一时齐刷刷望去,但见得两个锦衣少年一同行将过来。
前首的生得一张圆脸,两只杏眼正吊着怒光。她披了一袭织锦红衣,疾步上前时,发上一支步摇早将流苏晃出重影来。
后头的蓝衣少年紧跟上来,端见她生得月宫仙子一般,虽也面如寒冰,却到底未失风度,仍是行得端正。
那红衣少年迳直杵到高行人跟前,仰头将眼定在那高行人面上,横眉道:“你吃得这般人高马大的,那田里的稻穗却是你自家撒的种么?”
她又抬手揪住那高行人衣衫的领口,生生拽起寸许,怒目道:“你身上这蛆虫也似的布片,莫不是你自家养蚕纺的线?”
那高行人喉咙里登时咕噜作响,显是难堪至极。
那红衣少年却犹将锦袖一摆,冷笑道:“与看家犬扔根骨头,那畜生还晓得摇尾作揖。你倒好,吃着农家的米,裹着农家的布,却来饶舌,实在是畜——”
忽听得那蓝衣少年截了话头道:“方世妹,不必与这般浑人置气。”她声气虽是冷然,却犹是声润如泉,端是一派君子气度。
那厢红衣少年把眼将高行人一瞪,终是缄了口。
那蓝衣少年却不理会面红耳赤的高行人,只与摊主道:“前日府衙才贴的告示,道是强索纳福钱者,杖十五。你这般为难这位娘子,莫不是想见官去?”
摊主登时缩作一团,惧不敢言。
蓝衣少年复向沈蕙娘施礼道:“出身虽有地域之分,却无贵贱之别。那般浑人妄语,娘子原不必放在心上。”
沈蕙娘心中感激,忙向她二人道谢还礼。
却见那红衣少年嗤笑一声,往荷包中拈出一枚铜钱来,对着摊主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