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方宝璎正歪在床面竹席上,手中捏一柄鸳鸯戏水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轻摇。
听得步声,她只将眼帘懒懒一掀,瞧见是沈蕙娘,当下把那团扇遮面,唯露出滴溜溜一双含笑杏眼,与沈蕙娘打趣道:“旁人还未下工,沈管事怎的便躲懒来了?”
沈蕙娘挨着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额温,只道:“左右今日并没什么大事,念着你身上不好,便与母亲说了,早些回来。”
正说话间,碧笙早将几样蜜饯盛碟送来,往小几上放了。
那酸甜香气飘来,方宝璎撑了身子瞧去,喜道:“好个知心的碧笙姐姐,与我递这解馋的来了。你怎的晓得我想这沁芳斋的果子?”
碧笙只掩口笑道:“好糊涂小姐!小的方才只在外头守着,却往何处买得这果子去?”
一面又假意与沈蕙娘作揖告饶道:“端的是小姐错认,小的全不曾冒了功劳,万望沈娘子明鉴才是。”
听得这话,方宝璎“嗳呀”一声,却把眼在沈蕙娘面上转了两转,腮边倒先飞起红云来。
她作势在沈蕙娘臂上一拍,嗔道:“我还道碧笙几时与我作了肚里蛔虫,原是你巴巴地顶着日头绕路,也不怕将好大一尊沈管事晒化了!”
瞧她欢喜,沈蕙娘便拣了一颗蜜金橘,递至她唇边,柔声道:“晓得你嘴里淡,且吃些酸的,也好开胃。”
那金橘教蜜糖渍得油亮亮的,方宝璎就着她手吃了,果然酸甜可口,直将胸中郁气熨帖大半。
吃了一回果子,沈蕙娘又取过床头一册话本子来,念与方宝璎解闷。
也正是一桩巧事。沈蕙娘循着书签翻至那页,却恰是那多情娘子守在病榻前,亲与心上人煎汤尝药的一段故事。
当下温声细语念了一回,方宝璎歪在软枕上听得仔细,一双眼只定在沈蕙娘面上。
那碧笙原在一旁打扇,听得沈蕙娘念至“亲手侍药”“执帕拭汗”时,便是扑哧笑出声来。
方宝璎乜斜着眼将她一觑,只问道:“你这丫头,好端端的却笑些什么?”
碧笙抿着嘴,把眼风往她两个中间一扫,笑道:“小的笑那痴情娘子,竟是照着我们沈娘子画出来的。方才娘子与小姐这般细心照料,那体贴之处,全不比话本子里差。小姐这身病,只怕不须用药,只要沈娘子疼顾着,就好得快了!”
沈蕙娘教她这般打趣,立时面颊微热,只道:“休要浑说。”
方宝璎睃眼一瞧沈蕙娘,见得她好一副窘态,早是乐得眉眼弯弯,却犹与碧笙啐道:“好小油嘴儿!什么话也尽往外头蹦,没得将嗓子说哑了,可紧着往厨下吃些酸梅汤去罢。”
碧笙笑嘻嘻掩门去了,独留得她两个在屋中。
这厢沈蕙娘腮边绯红未褪,拿着那话本子,念也不是,不念也不是。
方宝璎却往她身旁凑近了,只笑道:“沈娘子怎的便不念了?眼下正到紧要处呢。”
她分明慵软了语气,偏生将尾音微微上挑,端是一副缠人做派。
一时浮香隐动,甜津津的,愈将一天炎气衬得盛了。
沈蕙娘定一定神,自跳过了那奉汤侍药一节,只道避过些卿卿我我的词句,方再往下念去。
然而那话本子到底是说情爱故事,沈蕙娘念来时,全避不过其中千般柔情、万种蜜意。
偶一抬眼,偏又撞着方宝璎一张促狭脸儿,一时愈觉暑气难捱,直透入心窝中去,搅得里头突突直跳。
好容易念罢了一章,却见方宝璎歪着脑袋,只把一双眼定定将她瞧觑半晌,忽叹道:“这般听书吃果子,闲卧消夏的好日子,不知羡煞几多人。倘得日日如此,便是要拉我去做神仙,我也绝不肯应允。”
沈蕙娘瞧她转了心思,忙搁下话本,与她接过话头来:“你这几日病得这般厉害,饭也吃不下,却有什么好?可快些好了,回书院进学去才好。今日我去寻母亲告假时,她好生悬心,只是挂念着你。”
听得书院二字,方宝璎登时将眉头拧紧了,只道:“可休提那处罢。要我做甚文章策论,就没个成的时候。我若是愿去进学,只怕塾师倒要唬得告假呢。”
一面往床上一滚,又道:“母亲也忒是死心眼。横竖我读书不成器,倒不如早早回家,与你一般,跟着学些绣庄营生,岂不强过尽日里嗡嗡念些酸文?”
沈蕙娘忙劝道:“话不是这等说。母亲教你读书,原是为多识些字,也晓得些道理,方是立身的根本。横竖这绣庄就在此处搁着,你便要学营生,又何须急这一时半刻的功夫?”
方宝璎教她说得心烦,也不接茬,只哼了一声,将团扇往面上一覆,留扇面一对戏水鸳鸯对着她,兀自拖长了音道:“我只在卧房中歇息,几时却到学堂子里来了?”
沈蕙娘揭了那团扇,便见方宝璎将唇抿得紧了,正是与她赌气。
一时只取那团扇在手,与她轻轻打着,柔声道:“你若当真觉那功课难,往后下了学,我自伴着你往书房里温书便了。”
方宝璎睃她一回,眼底早消了几分闷气,却是扭过身子去,将后背对了她,口中只嘟哝道:“谁却要你陪来?没得……没得惹人说嘴,道是我这心狠东家,不允你沈管事下工歇息呢。”
一面闭了眼道:“说了这半日,口干舌燥的,倒惹人困倦。”
沈蕙娘笑叹一口气,与她将肩上半落的襟袖拢了一回,说道:“我便在此处守着,你且小歇会子罢。”
方宝璎懒懒应一声,不一时,果然迷迷糊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