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她应话,方宝璎便舀起一个馄饨来,吹了一回,送至她唇边,说道:“填饱肚子要紧,且快趁热用些。”
沈蕙娘拗不过,就着她手吃了一个,一时面颊微热,伸手便要去接那碗,只道:“有累宝妹,我自家吃来便是了。”
方宝璎却将碗略移开些,偏不给她,只把眼向那绣绷上青鸟一睃,吃吃笑道:“白教你绣了这半日!你瞧这鸟儿,这般呆头呆脑的,只知定定瞧着前头。由那蝶儿飞着,也不知看它一看!”
旁的几个绣工听得这话,自是忍不住偷笑起来。
沈蕙娘登时通红了面皮,只道:“好个促狭鬼,没得来编排我。你且将这馄饨与我,我自家吃了,也好紧着做活,早些家去。”
方宝璎撇一撇嘴,倒真将那碗递与沈蕙娘。一面自家掇过个小杌子来,就在沈蕙娘身侧坐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说道:“我且坐在此处监工,省得你躲懒误工,下值晚了,倒留我独个儿在房里,好是孤枕难眠。”
一语未了,旁的几个绣工早是“嗳哟”起哄不迭。
沈蕙娘正自吃食,听她这般说话,险些不曾噎着,忙顺一口气儿,只嗔道:“只顾浑说,愈发没句正经话了。且往那头吃糕去罢。”
方宝璎却将脸一扭,只与那几个绣工道:“列位且与我评评理,我怎的倒不正经?我这少东家亲来监工,竟不是一桩正经事么?”
那几个绣工把眼风往两个中间扫过几回,笑得好不促狭,忙不迭应道:“难为少东家体恤,监工正是应当。”
方宝璎便又转面瞧沈蕙娘,只将眉一挑,笑嘻嘻道:“蕙姐可听真了?监工原是我分内之事,懈怠不得。”
沈蕙娘没奈何,只摇头轻笑一回,叹道:“罢罢罢,由你便了。只是安静些,莫要扰了旁人才好。”
方宝璎笑道:“你便是躲懒要与我说话时,我也绝不肯与你应半个字。”
良久,众人用罢夜宵,复又往绣绷前赶工。
沈蕙娘亦是重拈了银针,穿罢红线,绣那欲落青鸟喙尖的红蝶。
她余光中瞥见方宝璎盯着绣面,神色好生专注,不觉眉眼微弯,那心窝里,直软得春水相似。
四下里烛影摇曳,沈蕙娘却愈觉心安神定。
飞针走线间,那绣面红蝶,未落青鸟喙尖,却早落进沈蕙娘眼底心上。
且说那明月绣庄众人,如此点灯熬油,紧赶慢赶,贴着冬至前几日,便是将那三百件百福衣,皆齐齐整整做毕了,查验停当,入了箱笼。
捻指便到冬至正日,天色晴好,暖阳和煦。
巳牌时分,沈蕙娘与方宝璎领着些得力的伙计,押着三辆大车,走在前头。徐清徽与史琼兰也自家乘了一辆小车,缀在后头。
一队车马骨碌碌驶过青石板街,一迳往城南养济院中来。
那养济院院使,一个姓钱的老者,早是得了信儿,领着几个大些的孩童出来,同在门口候着。
见得车马驶来养济院门首,钱院使忙迎将上来,笑道:“可把贵客盼来了!列位贵客,这大冷天儿,快请院里吃盏热茶,暖暖身子。”
一行人同下了车,与钱院使两下见了礼,便教引进养济院中去。
但见那养济院中,此时早是挨挨挤挤,由几个教养嬷嬷领着,乌泱泱聚满了百十个孩童。见得一行人前来,皆依着嬷嬷教导,乖觉见礼,七嘴八舌只道“贵人安好”,不在话下。
钱院使与众人递过一回茶,沈蕙娘便忙吩咐众伙计卸下箱笼,堆在庭中,一一都打开了。
方宝璎早是等候不及,只往箱中拿起一件百福衣,抖搂开来,示与众人,扬声笑道:“且都来瞧瞧新衣裳,可还合心意么?”
但见那深蓝袄子之上,除却寻常福字,还添贴上了几块细棉布头。
那细棉布头之上,则使了五彩丝线,将玉兔捣药、红白梅花、酒酿圆子几类花样,皆绣得活灵活现。
众孩童见这百福衣趣致可爱,皆是欢喜不已,一窝蜂聚拢上来,围着箱笼,舒头探脑,只顾瞧箱中百福衣上,还有何种花样。
只急得几个教养嬷嬷忙不迭道:“个个儿都有份,只顾猴急怎的!且都依次排好候着,仔细教旁人挤倒了!”
当下又招呼众孩童列了队,俱在院中箱笼前候着。
沈蕙娘与方宝璎一行人,便皆立在前头,与众孩童分发百福衣。
但见一个小童上前,生得白净滚圆,颇是伶俐,向沈蕙娘讨一件绣得小虎穿林的。
她央着沈蕙娘与她穿上了,便是扯着沈蕙娘衣角,笑嘻嘻问道:“姐姐,我瞧那画册里头大将军,战旗上都爱画虎儿。你瞧我穿了这虎儿衣裳时,可也像个大将军么?”
沈蕙娘听这小童话语,亦是眉眼弯弯。她矮了身子,与小童将衣襟细细一拢,只柔声道:“披着这等威风的虎崽儿在身上,正是个小将军临阵呢!”
一面伸出指头,将那虎头上须子轻轻一点,又笑道:“这虎儿教你赋了这般胆气,夜里一准要活转过来,与你做了坐骑呢!”
那小童愈是欣喜,昂首阔步去了。
方宝璎瞧众孩童欢喜,自家也早笑得见眼不见牙。
正分派间,却上来个小童,身量纤小,将两只手绞着衣角,只把面皮飞红了,怯生生瞧她,却是半日也不言语。
方宝璎见她乖巧,心下便软了七八分,一时忙将手中一件百福衣撂下,蹲了身子,便去拉那小童的手,笑吟吟道:“真个可喜孩儿!你且挑件合眼的,姐姐与你穿了,才好过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