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及此处,方宝璎记起初识光景,却是微微垂首,语带赧然,说道:“从前我不知事,为着自家斗气,便强留蕙姐与我成亲。后头淘气,又不知恼了蕙姐多少回,教蕙姐好不费心劳神。多赖蕙姐看顾照拂,我这混世魔王才有些正经当家的样子。”
她一面说来,不觉早是眼眶微热,又道:“我如今待蕙姐,是十二分的敬重感念。蕙姐待我十分好,我便想待她千分万分好。见了她笑时,我便欢喜;见了她愁时,我自家也揪心。倘或她受了委屈时,我只恨不能将那人生吞了去!”
方宝璎把眼定在沈煦灵位上,满面上神色愈发庄重,说道:“从今往后,我愿护蕙姐周全,再不教她受一星半点委屈。不为那假婚约,也不为旁的,只为我——”
她话头一滞,却是低了声,续道:“只为我心中,当真盼着长久相伴蕙姐身侧,同她好生过活。不论……不论她看我时,将我当作何等身份。”
说毕,方宝璎又是深深一拜。直身时节,却见得个草叶编成的同心结络子,从她袖中落至跟前,正是她方才与沈蕙娘一齐用草叶做成的。
她心念一动,便将这草叶的同心结络子拾起,又取下腰间那枚丝绳编成的,一齐放至供桌上。
方宝璎先伸出一个指头来,指着那丝绳的,说道:“编这络子的法子,原是您老人家教与蕙姐,才有这络子与我和蕙姐做信物。”
一面又指着那草叶的,续道:“今夜蕙姐又教我编了这络子,虽比不得您老人家手艺精巧,却也可作个信物。”
她仰面瞧着沈煦灵位,满面上说不尽几多恳切,便连语声也微含颤意,只道:“倘或沈世姨肯允宝璎看顾蕙姐时,还请您……收下我做成的这络子罢。”
说毕,便是双手合十,闭目默祷。
一阵微风徐来,将那虚掩门扉轻拂而开。又拂至方宝璎颊侧,温柔慈蔼如抚弄襁褓婴孩。
一时月色如水,弥漫入屋,只将方宝璎一道身影,细细长长投在供桌前。
忽听得噼啪一声轻响,方宝璎睁了眼,正见那长明灯上,一朵灯花爆开。
她这才暗笑自家孩气,怎的倒发起这等痴愿来。然而抬眸瞧去时,却是怔在当场。
但见那草叶编成的同心结络子,不知何时已然移了位,此时正安安稳稳躺在沈煦灵位之前。再瞧那枚丝绳编成的,却是原样儿搁在方才的位置,纹丝未动。
方宝璎呆了半晌,不觉早是扑簌簌腮边滚下泪来。她又是深深拜下,哽咽道:“多谢世姨成全。宝璎……定不辜负世姨今日心意。”
方宝璎起了身,将那丝绳的旧络子拿起,依旧珍重收进袖中,原路转回卧房去。
只见沈蕙娘犹是睡得安稳。方宝璎复又轻手轻脚躺回她身侧去,轻轻捉了她衣袖,方才入眠。
沈蕙娘又与众人在此处盘桓数日,往各处游玩过,又一一走访过村中旧识,方才乘船归去。
行舟数日,船泊越州码头,早有府中侍人在渡口驾车相迎。
众人上车坐定了,沈蕙娘便问道:“方才我见着,婆子往那船上卸得几个小坛子下来,却不知是什么?”
方宝璎应道:“原是前几日,我教婆子往山间去,收了些桃花瓣儿。待回了越州,便封坛酿作清酒。明年来祭扫时,我们且带些来,教沈世姨也尝尝。”
方明照笑道:“难为你倒想得这等周到。沈亲家见了见了时,必定欢喜。”
沈桂娘在旁道:“姐媳,也与我一坛尝尝罢。”
方宝璎作势往沈桂娘肩上一拍,笑骂道:“半大的馋猫儿,还比不得酒坛高呢,怎的倒来讨酒吃!仔细教塾师晓得了,吃她罚你几板子。”
沈桂娘便与沈蕙娘笑道:“阿姐,你瞧姐媳,只是这等压人!”
沈蕙娘只笑道:“你这般年纪,确是吃不得酒。你央及你姐媳分些桃花瓣出了,与你做些桃花糕、桃花茶的,倒还使得。”
方明照接过来道:“合该多分些与桂娘,教她多吃些罢。正是长身子时节,你瞧她这般细瘦样子,只怕风吹便倒了!”
方宝璎摇头笑道:“罢罢罢,横竖只得我一个酒鬼,依你们便了。”
一面伸手捧了沈蕙娘面颊,又道:“明年来时,你倒也该再吃得壮些。才好教沈世姨得知,我将你看顾得顶顶好呢!”
沈蕙娘笑道:“尽说痴话。你待我只好不曾掏心窝子,怎的还不好?”
方宝璎面颊一热,只往沈蕙娘身上一倚,说道:“难为你晓得我的好处,那桃花酒且多与你赏两坛罢。”
正说笑间,车身猛地一晃,却是急急转向改道。
众人唬了一跳,待车停稳了,方明照忙与那驾车的问道:“好端端的,怎的倒这般行车?”
那驾车的应道:“东家宽谅,方才正碰着一队官府仪仗,好大排场,正迎面过来,小的这才避开了。”
方宝璎与沈桂娘听得这话,立时掀了车帘,探出脑袋张觑。
但见那当街正道之上,正有好长一队人马浩荡行来。头里打着虎头牌,上书“肃静”“回避”。后头一顶官轿,前后簇拥着好些护卫、伴当,好不威风。
方宝璎与沈桂娘看得咂舌,只问道:“这等排场架势,却不知是何处来的贵人?”
方明照应道:“瞧着倒像是京城里来的。”
众人瞧了一回,待那仪仗远了,方才打道回府。自有管家侍人接应,安顿行李,不在话下。
歇息不过两日,便有府衙来人,递了潘知府亲下的文书,传召全城有字号的大绣庄东家、管事,皆往府衙议事,道是事关重大,不得延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