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蕙娘与方宝璎、方明照低声商议过一回,当下起身一礼,说道:“小庄以为,若只论形态时,这画卷上早描画得详尽了。我们虽是依照这画卷绣来,然而手底下出来的,到底是个新物,合该有些新意,方可显出我越州绣行的诚心。”
柳内官瞧向她,只问道:“却不知这位管事,有什么新法子?”
沈蕙娘答道:“此番绣品奉与太后娘娘,不只为贺圣寿节,更是为娘娘稍解思乡之情。绣这越州风物景致时,不惟讲求绣得形态,更须绣得其中神韵,方才真切活泛,引动旧日乡情。”
一面走至那卷轴前来,续道:“何况此图之上,原非一物一景,倘或皆同等绣来,实在难显其中妙处。不如依照各处神韵,分开绣来,各显所长,方是正理。”
潘知府与柳内官皆是颔首静听。郑内官与夏银凤虽则皆是满面含笑,到底没几分真欢喜。
沈蕙娘伸了指头,虚点那城外山水,说道:“譬如这城外景观,当取空灵自然为意。用料一道,只取寻常玉蚕丝,劈得细些,染得浅淡些,也便使得。至于针法,倒合用墨晕针这等虚的,方才衬得那般山水趣味。”
又虚点那城中市井诸景,续道:“绣这城中景观时,倒该绣个实样子。便是屋上砖瓦、身上衣扣这般细小之处,也须使粗粝些的绣线,染得鲜亮些,用撒种针这等实针法,精巧工整绣来,方可显出市井热闹来。”
柳内官细细听来,早是满面赞许。待沈蕙娘落了话音,她便接口道:“沈管事所言极是。这越州风土人情、山水神韵,正是此图精髓。这般分而绣之,各显其妙,既合画意,又显绣工巧思,正是匠心独运。”
一面与近旁两个问道:“郑大人、潘大人有何见地?”
潘知府笑道:“沈管事此策,正解了下官心中所虑。如此安排,正可绣得越州风韵,慰藉太后娘娘思乡情切。”
那郑内官则不疾不徐道:“沈管事所言,正有几分别致心思。只是这绣品,到底是天家寿礼,该有的尊贵气象,也万不能少。有那高门大户、贵人仪仗之处,各样精致料子,还须得用足用好,方显郑重。”
柳内官见得那郑内官松了口,潘知府也无异议,堂下众人亦再无旁的提议,便道:“既是如此,便依沈管事所议。”
一面细细分说起来:“此回绣品,便分为三段。城外山水,须以水墨意境为主,素雅空灵;城中市井,便务求写实鲜活,添些烟火气;至于那高门大户之处,则显富贵气度,用料用工,皆须上乘。各段具体绣制,则由夏员外斟酌,分派各家所长,务求精益求精,不得延误。”
沈蕙娘深深谢礼,自归座上。夏银凤亦是作礼应诺,并不多言。
方宝璎听得用了自家法子,早是眉开眼笑,只在桌下捉了沈蕙娘手,轻轻晃了几晃。
沈蕙娘面颊微热,只柔柔将她掌心一握,却也不由微弯了眉眼。
郑内官听过一番安排,便与夏银凤道:“如今既是定下了各项章程,夏员外便趁着列位聚首,将那活计也分派下去罢。”
夏银凤便道:“这绣品既分为三段,小的便先挑出三个领头的来。待领了活计,不拘往自家或是别家绣庄,凡合资历的绣工,尽可挑选来,一齐做活。”
一面一指王甲延,说道:“这素雅空灵之道,原是临水绣庄的长处,庄上绣工,个个儿精于此道。这山水之处,便烦劳王员外费心,领头操持罢。”
那王甲延听得,好不欢喜,忙不迭作揖应承。
夏银凤又道:“这高门大户之处,倘或要彰显富贵气度时,非但用料须得顶顶金贵,这针法更须工整大气。这等精细活计,正是我品香绣庄数年深耕所在。小的便腆着脸,接了这段,定用库房里压箱底的好料子,拣选那最拔尖的绣工,日夜赶制,务求尽善尽美。”
郑内官道:“既是如此,此段便依夏员外所言,交与品香绣庄承制罢。”
夏银凤谢礼毕,便又转向明月绣庄众人,面上笑意愈深。
只听那夏银凤道:“这市井一处,倘或要写实鲜活时,必少不得将其中人情一道,细细绣来。如此,便须寻个体察人情的好手,方才绣得此段。”
她话头一滞,便是一一布列起来,续道:“想去年七夕时节,明月绣庄将那同心绣的名头,扬得满城皆知,正是借得城中有情人一阵东风。那昌平侯府中,明月绣庄夺得魁首,亦是凭着以相伴之情入绣,教侯姥动容。乃至今日这番分而绣之、匠心独运的巧法,更是为慰藉太后娘娘思乡之情。”
说着,她便向沈蕙娘一拱手,又道:“可见明月绣庄的好处,不惟在那针线手艺上,更在这知情感意的玲珑心窍上。与这市井人情一道,正是十分相衬。故而这寿礼之中,市井一段,还多劳明月绣庄费心。”
听得她一番话,方宝璎与方明照相视一回,皆是心下一凛。
原来那市井一段,建筑密集、人物众多,最是细节繁杂之处。倘或要绣来时,也最是耗神费力。便只一毫一厘出了差池,也足成个扎眼错处,带累全图失了格调。
夏银凤这般安排,正是将个烫手山芋,硬生生塞进明月绣庄手中来。她自家连带平日里亲近的,倒揽下那等做得容易,又难出差错的活计去。
沈蕙娘亦知她心意,面上却纹风不动,只端端正正一礼,温声道:“多蒙总理事抬举,小庄上下定然用心尽了本分,不负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