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了。”两人在中央大街的酒店前下车时,对方呼吸着北方黑夜寒冷的空气,抬手接住飘落雪花,“我回来了。”
“走吧。”黎涵率先拾阶而上。
“我猜你们都想问,我为什么要回来。”黎涵靠着窗边坐下,窗帘拉开着,黑夜里路灯射光打在远处屋顶的积雪上,洁白却刺眼。
“我和祖辈联系不多,但换成你,时隔两年回来祭拜外婆,也不奇怪。”李理将背包放在桌边。只住两晚,她们简装出行,“不知郊外积雪如何。我查了墓园教堂的营业时间,如果积雪太深,我们就去教堂坐坐吧。”
她顾念着对方还未痊愈的伤,“外婆在天有灵,看得到你。”
“要带束花吗?”她又从包里翻出睡衣摆在床上,“需要的话,我明早去买。”
“不,不用。”黎涵摇头,“我只是想和外婆说说心里话。”
“想说什么?”李理走向黎涵,解下对方的围巾,又顺手拉上窗帘,“先休息吧,明天再好好想想。”
她们洗漱完毕,一同窝在被子里。廊灯开着,黎涵蜷缩在她身前,她伸手捋顺对方压在肩下的头发。
“我已经想好明天要说什么了。”对方翻了个身同她对视,廊灯的光映在眼里,亮晶晶的。
“什么?”她有些困了,只是伸手捏捏对方的鼻子,又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
“秘密,明天你就知道了。”
开关咔哒一声,光亮全无。李理撇撇嘴,环着对方的胳膊陷入梦乡。
清早起来雪刚好停了,墓园的车道清过雪,出租车一路开到教堂门前。李理推门跳下车,转身伸出手,将人扶了下来。
“有积雪。”李理扫向远处成片的墓碑,单调的黑灰色石碑散落在积雪堆中,石板小路藏在雪下不见踪影。
“可我还是想去外婆坟前。”黎涵圆润的指尖在她掌心画着圈,一个又一个。
她知道自己没法劝住对方,只得认命地扶着对方右侧的胳膊,小心翼翼踩在雪地上。两排脚印缓慢落下,一重一轻,蔓延至那座墓碑前。
墓前的花早已枯萎。
李理松开黎涵,上前两步,伸手将墓碑顶上的积雪拍落。雪粒碾作白雾一片,落在她衣襟前,她又拍拍衣服,朝着黎涵转过脑袋:“现在你还满意吗?”
“满意。”黎涵点头。
她的视线被黎涵鼓鼓囊囊的左侧口袋吸引,对方将藏在口袋里的手一点一点抽出来。直到手背彻底裸露在空气中,她才发现,对方手指根上缠绕着一条绶带。那花纹她很眼熟,她也有一条,就摆在客厅展示柜的最高处。
黎涵勾着绶带,手指轻轻用力,奖牌便从口袋边缘滑出。绶带绷紧了,奖牌坠在底端,轻轻摇晃着。
“外婆,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枚,也是唯一一枚奥运会奖牌。”瑟瑟寒风中,黎涵的身子站得笔直,她拎着奖牌,目光直直盯向墓碑上斑驳的名字,“不是金色的,但我好像没那么遗憾了。”
不是金色。李理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沿着肺管侵入全身上下。那一天她坐在kissandcry,屏幕前不断切换的黎涵的身影历历在目。
“外婆,即便是银牌,你也会为我骄傲的吧。”黎涵左手提高了些,奖牌在她胸前晃悠,她伸出右手,将它捧在身前,“外婆,我会去下一届冬奥会,哪怕什么奖牌都没有,我也一定会再次踏上奥林匹克的冰面。”
外婆会为你骄傲的,我也会。李理默念。
“我会恢复的,就算再也跳不出四周跳,我也会带着完整的节目回到冰面上。”黎涵闭上眼睛,亲吻手心的奖牌。
李理默默等待着黎涵完成这场阴阳两隔的对话,她注视着对方的面孔,雪将这张脸映得苍白,但脸的主人却有着阅尽千帆的平静目光。
她这才意识到,黎涵早就不是那个十三四岁意气风发的小女孩了。黎涵长大了,荣耀常伴,奖牌加冕,伤痛亦是常客。
“李理。”黎涵向她伸出手。
她走一步回握住那只手,手指冰凉,手心却散着暖意。
“外婆,这是李理,你认识的。”
她站在黎涵身边,正对着墓碑。风吹过枯花,花瓣上的雪粉扑簌而下,冷意钻进袖口,黎涵同她相握的手微微颤抖。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她是我的对手、我的队友,也是我的爱人。”万籁俱寂,掷地有声。
“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幸福。”
她让黎涵感到幸福了吗?在这孤立无援的冰上的世界,黎涵真的是幸福的吗?风吹起她的围巾,她抬头,撞进黎涵温和平静的眼里。
“李理,我很幸福,也很坚强。”像是听到她的心声一般,对方捧住她的脸颊。奖牌贴在她左侧脸蛋上,发冷。
“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你退役的真正原因了吗?”黎涵的话将她推进冰窟。
“你猜到了?”她动动嘴巴,嗓子灌了铅一般沉重。
“李理,我怎么会猜不到?”对方笑了笑,轻轻啄了啄她的嘴唇,“我只是不想再被瞒在鼓里了,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好。”她看了眼墓碑前枯萎的花,眯起眼睛。
“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在医院。”她想起那个昏昏沉沉的午后,全家人挤在一间小办公室里。
“医生告诉我,我的心脏出了问题。”她想起那张对着她宣判死刑的心电彩超。
“不能跳,不能竞技……”
“不能参加比赛,也不能再站上领奖台。”
“我与花样滑冰的故事,在那一刻终结了。”冰层破碎,她徒手捞起冰面下真相的碎片。这一次,结痂的伤口没再开裂,她长舒一口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