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没能看到黎涵登上领奖台。这念头在李理脑中浮现。
李理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也知道黎涵不需要她说些什么,沉默是最好的回应。
“从小到大,外婆和滑冰都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我知道外婆会先我一步而去,但我还没做好准备……”黎涵哽咽着,“李理,转过来吧,转过来看着我。”
李理侧身看向黎涵。
黎涵在哭,哭声几近于无,眼角和下巴却早已挂满泪珠。无从发泄的痛苦像梗在心口的碎石,悄无声息的。
“你可以哭出声来。”李理张开双臂,黎涵冲进她温暖的怀抱。“外婆、比赛、未来、还有我,所有让你感到难受的,全部哭出来就好。”
黎涵揪住李理卫衣的帽绳,情绪如洪水卸闸般失控,她哭喊着,撕心裂肺。
李理是狂澜海面上坚不可摧的礁石,她一动不动坐在床边,双手轻拍黎涵剧烈颤抖的肩背。
她熄灭台灯,将黎涵的脆弱藏进黑暗。
这是黎涵的伤口,她不要看,这不公平。
黎涵靠在她身上。她们都太累了。
睁眼时天光大亮,李理撑起身体,旁边已经没有人了。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向窗边。
窗户上糊着一层水雾,褪色窗花被浸泡成深褐色,像干涸的血迹。李理抬手擦了擦玻璃,凑上眼睛,看向窗外。天空还是阴沉沉的,雪仍在下,白茫茫地面上只落着一串零乱脚印。
“李理。”黎涵沙哑着嗓子叫她。
李理转身,黎涵正端着一盘水饺站在客厅和卧室之间。少女脸色苍白,眼窝下挂着片青紫,她穿一件起了球的米色毛衣,下身是一条印花袄裤,这搭配不伦不类,但没人会在意。
“等会儿陪我去给外婆献一束花。”黎涵将盘子放在桌上,招呼李理过来吃饭。
李理隐约记得外婆信仰东正教,葬礼细节如何她并不清楚,但入土为安,总归是一样的。
黎涵递给她一双筷子。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只发出咀嚼与吞咽的声音。
“这是最后一份外婆包的水饺。”黎涵收起空盘子,走进厨房。
最后一份。李理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这一刻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她分走了外婆留给黎涵最后的爱意,与此相对的,她总该替已故之人陪黎涵走一段路。
但没人教她是该手牵着手,还是该针锋相对。
出租车开了四十分钟,将她们放在郊外一座墓园前。黎涵先一步下车,走进萧瑟园区。主路扫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雪水与土屑搅在一起,脏兮兮的。
路的尽头是座教堂,塔尖立着十字架。黎涵带着她从教堂前转弯,踩着石板路穿过两排墓碑。石板很滑,李理走得小心翼翼。
叶卡捷琳娜·康娜娃,这是黎涵外婆的名字。外婆是中俄混血,但在黎涵身上,极北民族的性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座低矮的墓碑,被雪水浸湿的照片和墓主本人生前一样,皱巴巴的。墓前摆着几束尚未枯萎的鲜花,还散发着幽冷的香。几粒鹅卵石摆在一旁,并不起眼。
“外婆,李理来了。”黎涵一句话又将她拉回那个夏天。
她们悬在万米高空之上。一排三个座位,黎涵在中间,靠窗是李理,靠过道是外婆。
“李理,这是我外婆。”黎涵将嘴巴凑到李理耳边。机身轰鸣,她听不清,黎涵索性大着嗓门提高音量,“别看外婆凶巴巴的,她人可好了。”
老人躺在地下长眠不醒。年轻的女孩们并排站在墓碑前,注视着那串长长的名字。雪花落在石碑上,落在女孩们的发梢和肩头。两人都冻得鼻尖通红,却没一个先提起离开。
李理晕乎乎的,回忆在她眼前打着圈,她却不知应该先抓住哪一个。
“你还知道来。”漠然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李理回过头,保养得当的女人穿着厚大衣,双手插在兜里,缓步向她们靠近。
女人的目光越过李理,径直落在黎涵身上,她开口时,温度更低了:“你外婆下葬那天谁都喊不动你,现在倒是知道来了。”
“来了也不知道带束花。”女人埋怨着,似是不满黎涵的不懂规矩。
“外婆入院时,你们没告诉我。”黎涵开口,却很平静,“你们都把我忘了。”
“忘不忘的,告诉你有什么用?”女人的声音陡然升高一个八度,“你会放下你那个什么比赛,来送你外婆最后一程吗?告诉你有用吗?”
李理的目光在这对母女间移动着,母亲气急败坏,女儿只是闭了闭眼睛,什么也没说。
“早就不该让你继续滑什么冰,你那没良心的爹说供你,现在一个月就给这么点钱,拿什么供你!还不如趁当初你爹有钱那阵子,把北京那套房买了!”女人火气更大了,“书也不读了,奖牌也没拿到,你就是……”
“妈你别说了。”黎涵打断女人无休无止的抱怨。女人又惊又气地看着她,压根没想到女儿竟然会反抗。
“黎涵拿到奖牌了。”李理见缝插针地开口:“银牌也是很厉害的。”
“银牌,”女人转过身,伸手指着她,冷哼一声,“银牌?我们家的热闹好看吗?”
矛盾转移到李理身上,她从没承接过这样的情绪,此刻手足无措。
“都别说了!”黎涵厉声喝道。
她拉起李理的手,掠过那女人,在无数坟墓间穿梭着。李理脚底打滑,不自觉往前扑,却总被黎涵稳稳扶住。她们一路跌撞,跑到教堂前。
厚重积雪盖住教堂尖顶,十字架也蒙上一层细密的白,四周灰茫茫一片,雪势愈发猛烈。大门紧闭,她们不是上帝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