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整整十年。
他从一个锋芒毕露丶战意滔天的霸主,变成了一个内心荒芜丶毫无生气的“活死人”。
直至十年期满,那支撑他闭关的执念膨胀到了极致,他终于推开那扇沉重的石门,不是为了迎接新生,而是为了奔赴一个延续了十年的旧梦,或是……彻底埋葬它的结局。
厅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一种无形的压抑。笛飞声端坐于上首,黑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十年闭关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岁月痕迹,唯独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所有情绪都被死死压在潭底,一丝光也透不进去。
无颜垂首立于下方,声音恭敬却难掩惶恐与忐忑。
“禀尊上,前往江南的人回来了……查访了所有医馆药铺,乃至乡野游医,未曾发现符合特征之人。”
“北疆的探子传回消息……并无类似身份者出入。”
“西域诸国……亦无线索。”
“东海沿岸,十年间所有打捞记录丶无名尸首……皆已反复核对,无一匹配。”
每一条回报,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笛飞声眼中那口深潭,却惊不起丝毫涟漪,只是让那潭水变得更冷丶更死寂一分。
他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那节奏平稳得可怕,仿佛只是在听一些与己无关的日常琐事。但若有人敢擡头细看,会发现他指尖按压之处,坚硬的灵木扶手上已留下几乎不可见的细微凹痕。
起初,听到“没有”时,他心中会骤然掀起一股暴戾的怒意,几乎要脱口而出“废物!再去找!”。但这怒意很快会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下去——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他拒绝接受这个答案。没有消息,或许只是藏得够深,或许是自己找得不够用力。他不能怒,怒意味着认可了搜寻的失败。
随後,失落感如同潮湿阴冷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那雾气带着东海海水的咸腥和冰冷,包裹住他的心脏,一点点勒紧。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缓慢的丶窒息的丶无处排遣的沉重。“他又会在哪里?”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天下之大,莫非他真的已化作飞灰,散于天地,让自己无处可寻?
每一次汇报,这雾就更浓重一分。十年间,这样的汇报经历了无数次。最初的焦灼丶暴怒丶不甘,早已被这重复了无数次的“没有”磨蚀得麻木,沉淀为一种近乎绝望的空洞。
他甚至开始害怕听到下属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往往意味着又一次无果的终结。他会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仿佛在等待一场宣判。而当那预料中的“未有踪迹”真的响起时,他体内某种东西仿佛又死掉了一小块。
一种深刻的自我怀疑在寂静中滋生:难道我错了吗?难道他真的已经……?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会引发内力一阵不易察觉的紊乱,悲风白杨的内息会变得躁动而冰冷,反噬般刺痛他的经脉。他立刻会强行压下这个念头,用更坚固的执念将其封锁——他一定还活着!
最终,所有的情绪——怒丶哀丶惧丶疑——都混合丶凝固成一种极致的沉寂。那是一种失去了一切盼头丶一切波澜的死寂。仿佛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口枯井,深不见底,却空空如也,连回声都没有。
他会沉默很久很久,久到下属的额头渗出冷汗,几乎要跪倒在地。
然後,他才会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却比任何怒吼都令人胆寒:
“知道了。下去吧。”
“扩大范围。”
“继续找。”
没有责备,没有指令,只有这三个字,重复了十年。仿佛这不是命令,而是一种维持他自身不至于彻底崩塌的咒语。
下属如蒙大赦,躬身退下,留下他一人独坐在空旷的大厅里。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影子看起来如此孤独,如此僵硬,仿佛一座早已失去灵魂的雕像。他可能会擡手,指尖再次触碰到怀中那片早已被体温焐热丶却依旧冰凉的红布碎片。
那一刻,铺天盖地的失落感才会真正将他完全淹没。那不是汹涌的浪潮,而是像无边无际的丶灰暗的海水,平静地上升,直至没过顶穹,无声无息,却剥夺了所有呼吸的可能。
他依旧活着,依旧强大,依旧是令人畏惧的金鸳盟盟主。
但他心中的某个部分,早已在那一次次“没有消息”的回禀中,失落在了十年前那片冰冷的海里,再也找不到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