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阶前尊严碎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两日,最终在一片云雾缭绕丶看似无路的绝壁前停了下来。
黑脸车夫跳下车,指了指前方被藤蔓半遮掩的一个狭窄洞口,声音依旧没什麽起伏:“从此处入,穿过一线天,便是药王谷入口。马车进不去,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说完,他便调转车头,竟是毫不留恋地驾车离去,将两人留在了这荒无人烟的山壁前。
顾柏舟看着那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又看了看自己打着简陋夹板丶肿胀未消的腿,眉头紧锁。祝无酒却没什麽表情,只是默默地将包袱背在身上,然後俯身,试图将顾柏舟背起来。
“等等,”顾柏舟按住他的肩膀,“这路……我自己试试。”他不想让祝无酒背负着他,去走那未知的丶显然不会轻松的路。
祝无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将之前当拐杖的树枝递给他,然後搀扶着他,一步步走向那洞口。
穿过幽暗潮湿丶仅有一线天光透入的狭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并非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丶仙草遍地。
那是一片巨大的丶由天然山坳形成的谷地,谷中建筑依山而建,多是竹木结构,看起来古朴自然,但也并非金碧辉煌。更引人注目的,是谷口处那一道一眼望不到头的丶陡峭的青石阶梯!石阶高耸入云,直通山谷上方隐约可见的层层殿宇,怕是有上千级之多!石阶两旁,立着两排身穿淡青色劲装丶神色冷峻的持剑弟子,目光如电,扫视着谷口稀稀拉拉前来求医的人。
而那些求医的人,形态各异,有衣衫褴褛的百姓,也有衣着华贵却面带愁容的富商,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江湖人士,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停留在石阶下方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无人敢轻易踏上石阶。
空地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以朱砂镌刻着数行大字,铁画银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入谷求医,须守谷规。”
“一丶非濒死重伤丶疑难绝症者,不治。”
“二丶心怀叵测丶背信弃义者,不治。”
“三丶需三跪九叩,自谷口登‘问心阶’,以示诚心。”
“四丶立下血誓,此生不得与药王谷为敌,不得泄露谷中机密。”
“违者,永拒谷外!”
三跪九叩?自谷口登问心阶?
顾柏舟看着那高耸入云丶陡峭无比的青石阶梯,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以他现在的腿伤,别说三跪九叩,就是正常走上去都绝无可能!这分明是刁难!
祝无酒的脸色也同样冰寒。他扶着重伤的顾柏舟,站在那些或麻木丶或焦急丶或绝望的求医者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醒目。尤其是两人那出衆的容貌和破烂的衣衫形成的对比,引来了不少目光。
“又来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看那男的腿伤成那样,怕是难了……”
“药王谷的规矩,多少年了,从没人能破例……”
周围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更添了几分压抑。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青色长袍丶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从石阶上缓步而下,目光淡漠地扫过空地上的衆人,最後落在了顾柏舟和祝无酒身上,尤其是在顾柏舟的伤腿上停留了一瞬。
“你二人,所求何医?”男子的声音平淡,不带丝毫感情。
祝无酒上前一步,将顾柏舟护在身後,声音清冷:“腿伤,骨折合并旧疾,神经受损。”
那管事挑了挑眉,似乎对祝无酒简洁专业的描述略有意外,但态度依旧倨傲:“既知是骨折旧疾,当知非寻常手段可治。欲入谷,须遵谷规。”他指了指那石碑,又指了指高耸的问心阶,“三跪九叩,登顶问心阶,方有资格入内求见医师。否则,请回。”
顾柏舟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堂堂安王,何时受过如此屈辱?!让他像罪人一样,在这衆目睽睽之下,三跪九叩爬这千级台阶?简直荒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这位管事,在下腿伤严重,实在无法行此大礼。可否通融……”
“规矩就是规矩。”管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眼神带着一丝轻蔑,“药王谷立谷百年,凭的就是这铁律。不能遵,便是不诚,不诚者,不治。慢走不送。”说完,竟是要转身离开。
“等等!”顾柏舟急道,语气带上了几分属于上位者的威压,“若我……”
他本想亮出身份(哪怕是编造一个)施压,或者许以重利,但话未出口,就被身旁的祝无酒拉住了手臂。
祝无酒对他摇了摇头,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然後,在顾柏舟惊愕的目光中,在周围所有求医者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那个一向清冷孤高丶仿佛雪山之巅永不融化的冰莲般的祝无酒,向前一步,撩起那身破烂不堪的衣袍下摆,对着那冰冷陡峭的青石阶梯,毫不犹豫地,屈膝——
“咚!”
一声沉闷的响声,敲在了顾柏舟的心上!
祝无酒,跪下了!
他挺直着那清瘦孤拔的脊梁,对着那高耸入云的石阶,叩下了第一个头!动作标准,没有丝毫敷衍!
“无酒!不可!”顾柏舟目眦欲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宁愿这腿废了,宁愿立刻死在这里,也绝不愿看到祝无酒为了他,放下所有的尊严,受此奇耻大辱!
他想冲过去拉起他,想对着那倨傲的管事怒吼,想将这该死的药王谷夷为平地!可他刚一动,腿上传来的剧痛就让他踉跄一步,差点栽倒在地,只能徒劳地靠着树枝支撑,眼睁睁看着那个清冷的背影,一下,又一下,对着那冰冷的石阶,叩首。
“咚!”
“咚!”
每一声叩首,都像是重锤砸在顾柏舟的心头。他看着祝无酒白皙的额头因为用力磕在粗糙的石板上而迅速泛红,甚至隐隐渗出血丝;看着他那双曾经只握手术刀和论文丶干净修长的手,此刻紧紧抠在肮脏的石缝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看着他那总是微擡着的丶清傲的下颌,此刻低垂着,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丶或同情丶或嘲讽丶或麻木的目光。
顾柏舟的喉咙像是被什麽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平日里信手拈来的丶用来逗弄祝无酒的玩笑话,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一股炽热的丶带着血腥气的怒火和无法言喻的心疼,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为什麽?为什麽要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他们不是宿敌吗?不是恨不得对方立刻消失吗?
祝无酒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他仿佛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和目光,只是机械地丶却又无比虔诚地,执行着那屈辱的仪式。起身,前行三步,跪下,叩首。再起身,前行,跪下,叩首……
三跪九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