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宁波府,雨来得又急又密。
天刚擦黑时还只是零星几点,转眼间便成了倾盆之势。雨水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海腥混合的闷湿气息。这雨下得毫无章法,时而斜打,时而直坠,浇在人身上先是火辣辣的疼,继而便是透骨的凉。
徐妙雪立在郑府大门外,蓑衣下的素白衫子早已湿透,黏腻地贴在身上。她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
“咚咚咚——”
铜环叩在朱漆大门上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刺耳。过了许久,门内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谁啊?这大半夜的——”管家拉开一条门缝,睡眼惺忪地往外瞧。
“我是裴六奶奶。”
雨里传来的冰冷声音让人一个激灵,管家慌忙将门打开——裴叔夜的夫人深夜造访,必是出了大事。
“我找你家二奶奶。”
管家顾不得撑伞,跌跌撞撞地往内院跑去,一路高喊着:“二奶奶!裴六奶奶来了!”
不过片刻,郑府上下灯火通明。丫鬟小厮们手忙脚乱地点亮廊下的灯笼,昏黄的光在雨幕中晕开,将整个院子照得影影绰绰。
老爷郑桐先迎了出来。他连外衣都来不及穿好,只披了件绸衫就匆匆赶来,身后小厮亦步亦趋地为他打着伞。
“裴六奶奶,这大雨天的,您快请进——”郑桐躬身做请的动作,却发现徐妙雪始终站在门槛外,一步也未踏入。
雨水顺着她的蓑衣边缘成串滴落,在她脚边汇成一小洼。她的面容隐在斗笠阴影下,只能看见紧绷的下颌线条。
正僵持间,裴玉容终于坐着轮椅赶来,焦急问道:“六弟妹,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徐妙雪的目光冷冷从郑桐面前扫过,无视了他,最后落在裴玉容身上,她蓦得扬起一个妖艳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郑二奶奶,我家官人让妾身带句话,”徐妙雪开口道,“郑源,是不可能放的。”
裴玉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强笑道,“六弟妹不如先进来喝杯热茶……”
“郑二奶奶,”徐妙雪从头至尾都没有唤她三姐,“你知道郑家都做过什么吗?”
轰隆一声雷响,照亮了郑桐心虚而惊恐的面庞。
“官人说,事太大,他保不了——等死吧。”
徐妙雪嫣然一笑,转身离去,蓑衣在雨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她走得极快,转眼就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郑家一众人呆立原地,任雨水浇透衣衫。
“老爷,这……”管家战战兢兢地开口。
“都散了!”郑桐不曾开口,但郑应章却突然厉声喝道,吓得几个小丫头差点摔了灯笼,“今晚的事,谁敢往外传一个字,仔细你们的皮!”
裴玉容不知所措地想开口询问什么,但老爷已经匆匆地转身就走,郑应章急切地跟上去,两人却一直无言。
雨势更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游廊瓦片上,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屋顶奔跑。郑应章不时地抬头看,他总觉得,这雨夜里仿佛有双眼睛正盯着他,盯着郑家的一举一动……
他心虚地疾步上前,走到郑桐身边:“爹……堂弟他……”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郑源心里有数,我们不要自乱阵脚!”郑桐低声喝斥。
“是,是。”郑应章稍稍宽了点心。
“裴叔夜现在说不肯放人,那是故意在威胁我,逼我告诉他你大哥的下落——但那要是说了,我们全家都得完!”
“爹,那怎么办?”
“慌什么,咱们还有四明公,大不了将大半家财都舍给他,还怕老尊翁不出手相救吗?”
郑应章连连点头,欲言又止。
几番犹豫,他才心虚地询问道,“爹,要不要去查查那匠人姓甚名谁,做场法事,叫他在天之灵也好安息,您觉得呢?”
郑桐抬眼冷喝:“哪个匠人?弥补什么?”
郑应章一愣。
“你做错了什么,要去弥补?”郑桐又问了一遍。
一声惊雷,让郑应章清明。
对,他什么都没做错,那些器物,就是他做的。
这世上的鬼还能开口说话不成?
*
程家。
程开绶从母亲房中出来,望着檐下的大雨失了神。
他本以为母亲一直撮合他跟郑意书的婚事,对此必定会十分热情。贾氏的算盘打得很清晰——他是家里最有希望入仕的,但入仕不代表一步登天,七品芝麻官往上走,处处都是用钱
的地,程开绶需要郑家这样有钱的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