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六爷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昨天晚上我没睡好……”众人面面相觑——这跟程家有什么关系?六爷抬起眼,稀疏平常的语气说出了最吓人的话:“你们吵到我了。”郑桐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六爷是来兴师问罪的,他立刻面色严厉斥责程老爷和贾氏:“扰了六爷清净,还不快给六爷赔罪。”贾氏和程老爷吓得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六爷恕罪!实不知您就在附近,不然给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扰您啊!”“六爷,都怪妾身管家不严,昨夜家中有个奴仆卷了钱财跑了,这才着急将人寻回来。净是一些腌臜事,没想到污了六爷的耳。”六爷慵懒地嗤笑一声:“这架势,我还以为程家丢了什么稀世珍宝呢。”贾氏摸不清这人平淡的语气是怒而不发,还是什么意思,那漂亮的面皮下隐着琢磨不透的情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是最可怕的,贾氏已经有些瑟瑟发抖了,硬着头皮道:“不是什么珍宝,就是个不服管教不知感恩的狗奴才。”“那人找回来了吗?”“找回来了……”“那就好,”六爷还是笑笑,“那今日,程府上下就安生些,谁都不要出门了。”他像是在开玩笑,语气里甚至有几分轻佻。“可……”程老爷一愣,对这个莫名的命令感到不解——程家所有人今日都不许出门?这是什么意思?徐妙雪还得出嫁呢,曾员外那怎么交代?“踏出门一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过关了哦。”平易近人的言语里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威压。郑桐已经反应过来,狠狠瞪了程老爷一眼,堵住他后头的话:“还不快谢谢六爷不怪罪之恩?!”贾氏也懂了,他六爷来了宁波府要摆摆威风,这是拿程家立威呢,程家倒霉,撞到了这当口上,那也只能乖乖认了——就是徐妙雪那贱蹄子还得在家多留一日,就怕夜长梦多。六爷这会又端起了茶盏,竟品了一口,复放下茶盏感慨地叹了口气:“程老爷和程夫人不识货啊。”众人都以为他说的是茶。程老爷和贾氏连连磕头感谢六爷不怪罪之恩,但他头也没回地起身,大摇大摆出了程家的门。人在这世上,就是分三六九等的。方才在六爷面前跟条狗似的摇尾乞怜的贾氏,转头看到徐妙雪还留在明堂后,将一口恶气狠狠地出在了她的身上,劈手就是两个耳光,扇得徐妙雪耳膜嗡响,登时一边脸就肿了起来。“贱人!你非得闹腾,害老娘差点得罪了六爷!要是程家的未来断送在你这丧门星手里,我定将你千刀万剐了!”徐妙雪不求饶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贾氏,那张方才还生无可恋的脸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满目阴霾陡生霁色,突然咧嘴朝贾氏一笑。这意味不明的笑像是在肆无忌惮地嘲讽她。贾氏总是在徐妙雪面前耀武扬威,她是长辈,是程家的主母,她能轻而易举地碾压她,但不知道为什么,某些时候——她看到她的时候,会莫名觉得瘆的慌,甚至有些害怕,仿佛自已才是跪着的那个人。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好像是蛇的眼睛,冰冷的,危险的。你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在胸有成竹什么。明明是手下败将。贾氏不想再与徐妙雪多做纠缠了,反正只要过了今天,她就能将这大麻烦送到别人府上,还能美滋滋地数钱。她大声命人将表小姐关在房间里看好,还反复交代护院,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这房间。看着几道大锁落下,她这才松了口气。再等一天,这些麻烦就都解决了。可待到傍晚下人打开大锁进去送饭的时候,却见徐妙雪房中已经空空如也。下人抬头一看,屋顶上掀开了几片瓦,赫然是一个逃跑的小天窗。桃花渡是宁波府海边的一个小渡口,原本渔民出海打渔都会在这个渡口上下,但自从海禁愈严,连打渔的渔船都被加诸了众多限制,渐渐的连渔民都少了,那里停泊着许多废弃的旧船。徐妙雪顺着轿子凌乱的脚步跟到桃花渡,她有些不太确定了——六爷是到这儿来了吗?但脚印是新鲜的,这就是六爷和郑桐离开的方向。徐妙雪勉强能辨认出来方向,脚步通往一艘寻常的船,但这艘船又与周围的废弃船只稍有不同,他停泊在码头最冷清的地方,孤零零的泊在海上。徐妙雪蹑手蹑脚地摸到船上,发现里头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只是船篷里拉着密不透风的帘,外头一点都看不出来,似有种静谧地等待她到来的错觉。她环顾四周,这船里收拾得干净整洁,竟是有人住在其中——可六爷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住在一艘旧船上?徐妙雪疑心地走到书案前,一眼便看见案上放着一张按了手印的空白契纸。她登时明白,自已来对了地方。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但她并没有回头,而是伸手拿起了那张契纸。“胆子不小,就不怕我将你送回到你舅母那?”“即是如此,您又何必登程家的门呢?”徐妙雪举着契纸回头,“您不就是想逼我来履行契约吗?”六爷懒懒开口道:“我哪句话说了?”“六爷可听过西游戏文那段?菩提祖师持戒尺敲那猴头三记,背着手从寅时中走到亥时末——头一下敲他莽撞求道,第二下点他灵台混沌,第三下——是要他参透这三更天、月牙门、后山松的哑谜,”徐妙雪听到自已心跳如擂鼓,但强作镇定,“您这大驾光临程家,不是只为了品一品程家那赝品茶,罚程家一日不许出门吧?您要试我悟性,如今可还满意?”六爷不急不缓地为即将熄灭的灯添了油,船篷中顿时明亮了起来。他这才看清她脸上新鲜的指印,嘴角一点淤青肿
得老高。她分明很狼狈,但她脸上的神情绝不狼狈。都是程家的人,她却没有半点贾氏和程老爷的卑躬屈膝,也不知这家人是怎么养出这个硬骨头的。“你既已经从我这儿跑了,无论嫁给那位曾员外还是你表哥,都是不错的选择,为什么要来履行我的契约?”“因为您识货——而且您有权力。”这不就是他来一趟程家要让她看到的吗?他只要抬抬手指,什么曾员外都得靠边站,更重要的是,他对她有兴趣。她看到了。所以她改变了要跑的主意。既然都是身不由已,何不赌一次大的。“贾氏欺我,还要将我卖个好价格,我就是不想让她如意。曾员外是恶霸,但六爷您动动手指就能让他闭嘴——反正都是嫁人,我非要在离开程家之前恶心贾氏。”六爷盯着徐妙雪的眼睛:“撒谎。”徐妙雪沉默了须臾。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她不是这样的人,她的选择根本不会考虑到贾氏,哪怕是恶心贾氏,这都不可能是她真正的理由。徐妙雪是个骗子,谎话张口就来,她习惯性掩藏自已的真实目的,但她意识到在他面前,掩饰才是罪加一等。“这些选择都要搭上一辈子,但我想用一年的时间来换未来的自由,无论这一年有多困难。”六爷似乎在品味她这一番话,许久没回答。他的沉默对徐妙雪来说度日如年。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把握,这样的大人物会对她青眼有加,轮得到她来站着跟他谈契约。她分明是整个局势里最被动的人。徐妙雪动了动脚步。一步,两步,三步,狭窄的船篷里仅需三步的距离,她就走到了他跟前,今夜,他们之间没有那道薄如蝉翼的屏风。徐妙雪仰头注视着男人,她那些用作伪装的坚硬铠甲在他冷漠的眼光里化为齑粉,可她只能这样,她已经输了。她曲了膝,伏跪在地上。“求六爷……垂怜。”徐妙雪以为这些不带真心的话自已都是信手拈来,但说出口的时候她才听到自已的声音正可笑地发着抖,分明入夏的风一点都不冷,可她浑身关节都咯咯地打颤,像是有人正在轻轻拨弄一条绷紧的弦。六爷看到她的长发顺着她单薄的脊背垂落地上。她是真的没路走了。过了许久,安静到她以为自已来错了,她突然听到他笑了一声。是胜利者居高临下、胜券在握的笑。徐妙雪的自尊被狠狠地锤了一下,碎成齑粉。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来。”他朝她伸出手。袖子堆叠在他腕上,宽大的袖口逆着光,里面黑漆漆的,愈发衬得那只修长的手洁白如玉,像是夜幕中那条遥不可及的银河,悄无声息地淌到了她的身边。这一点都不幸运。徐妙雪只觉得不寒而栗。这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那儿,是狼窝虎穴。可她也没得选啊但还是咬咬牙,自已站起来。六爷收回手,折身往角落走去,徐妙雪跟上前,只见那儿放着一缸黑漆漆的小池。六爷摘下挂在墙上的网兜:“捞一条鱼吧。”“为什么?”徐妙雪浑身的刺瞬间竖了起来。她是个天生的反骨仔,最不喜别人命令她做什么,尤其是让她摸不着头脑的事。刚才还在信誓旦旦地表达着自已愿意履行契约,任凭差遣,这会就露了马脚。她自已还浑然不觉。六爷睨她一眼,显然是感受到了什么:“我这池里的鱼有贵有贱,你试试手气。”徐妙雪想破口骂人。有话不说,有屁不放,非要故弄玄虚!她求也求了,跪也跪了,他这是戏弄谁呢?怎么着,说她就是他的池中鱼,要来试试她的贵贱?徐妙雪的隐忍很难坚持过三秒钟,她的原则是揍她可以,差遣她也勉强可以,但不能侮辱她——当然,实在不行,侮辱她也可以,只要能让她看到好处。现在是她有求于人。徐妙雪咬着后槽牙咽下一口气,气鼓鼓地接过网兜,往水面上一扣,网兜展开,正好将整个池面盖住。然后她的动作就结束了。六爷挑挑眉,等她的解释。徐妙雪摊手:“渔网之内,都是我的渔获,六爷觉得我的手气如何?”渔网倒扣,天地颠倒,池中之鱼便尽在网中。六爷蓦得牵起嘴角笑了笑。这笑有些冷,看得人心里发慌。徐妙雪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冲动挑衅他的。但又强行给自已壮胆,反正她贱命一条。摆烂了,能行行,不能行拉倒。六爷冷不丁抬起手的时候,徐妙雪立刻吓得曲肘防御,缩成一团,生怕他打人,强撑的冷静立刻打回原形。他动作顿了顿,见到她这个样子,实在有些好笑,嗤了一声,随即便越过了她,到后面的架子上取了一样东西。徐妙雪意识到自已会错意了,还暴露了此刻的惴惴不安,她想挽回点面子,假装摸摸头发,伸伸懒腰,左顾右盼,要强又心虚。六爷慢条斯理地抖开刚拿下来的东西——是封信。徐妙雪只瞟了一眼,惊得差点跳起来。“这信怎么会在你手里?”是她假冒巡盐御史如夫人给郑桐递的那封信,她在信里说,让郑桐助她去如意港。他这一套云里雾里的太极拳,到底是要做什么?“我能让你去如意港。”六爷似笑非笑。???徐妙雪咽了口唾沫,紧张起来。她有些乱,她看不透面前这个岿然不动的人,他走的每一步棋都在自已的预判之外。但她却忽然来了那种见到目标时蠢蠢欲动的兴奋。要说方才来桃花渡的时候她只是走投无路撞了过来,自已还浑浑噩噩的,而此刻,她浑身的神经都被调动了起来,大脑飞速运转,连眼神都晶亮起来。首先,他知道她是谁,知道她的图谋,却不检举她,还给她递来橄榄枝。那么毋庸置疑,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