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裴叔夜早就知道普陀山上会发生什么。
那日他撂下狠话要跟徐妙雪解除契约,嘴上说着再也不会关注她,可事实上,他何曾真正挪开眼?
这可是他亲自选来的夫人。
那些寻常的人,他根本看不上眼,一想到便觉得无趣。她就是最好的棋子,唯一不好的,就是不听话。这些日子,普陀山上的风吹草动,桩桩件件都经由琴山一一禀报。
那地藏殿里危言耸听的小和尚,郑应章去潮音洞里抛血铜钱……都在裴叔夜的耳目之中。他甚至都知道徐妙雪是去哪个赌坊定制的这一批铜钱,这铜钱抛起的时候,永远都是正面朝上。
他很快就发现徐妙雪所有的行动都在针对郑应章。
他认为这个小骗子是无利不起早,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日后持续敲诈郑应章,要从他嘴里套出点板上钉钉的罪证。他料到徐妙雪的计划未必会成功,于是早早就在海边安排了人,截下贝叶经——毕竟,他对郑家的事也很感兴趣。
但裴叔夜如此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唯独算错了一步——
想到柴房里那匹饿狼,想到熊熊燃烧的横梁,裴叔夜胸口一阵发紧。他早知卢家心狠,却没想到他们竟敢下这样的死手。
这个仇,裴叔夜记下了,迟早要跟卢老讨回来。
他垂眸看向案上的贝叶经。
贝叶经上的字迹原是用金刚杵刻写,此刻再被湿笔头一润,字迹渐渐浮现——。
裴叔夜的指尖按在贝叶边缘,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字迹,眉头却是越锁越紧,连呼吸都渐渐凝滞。
“爷……”琴山忍不住出声,“郑应章在上头写了什么?”
裴叔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身,让出半寸空隙。琴山会意,俯身凑近——
只一眼,他的瞳孔骤然紧缩,那贝叶上所书,字字泣血。
半晌后,琴山直起身,喉结滚动,竟说不出话来。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家主子——
裴叔夜神色如常,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半分。可琴山知道,他按在案几上的手指已经泛白,那是他极力克制时才会有的反应。
爷心里……慌了。
他从未想过,徐妙雪追查的竟是这般血淋淋的往事。
若早知如此……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裴叔夜喉结滚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贝叶边缘。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一片晦暗不明的情绪。
裴叔夜此刻恨不能扇自已两耳光。
他早就知道一切风吹草动,却没有提醒她,也没有在危机来临的时候立刻出现——他真的是来不及吗?
不。
他明知卢家要动手,却故意待到事发后才赶来——他就是想让她吃点苦头。
但他坚信最好的马都是最烈的,得驯,得磨。
这女人太倔,太不知天高地厚,不让她亲身经历一番险境,她永远不会明白这世道有多凶险,这样她才能安心地待在他身边,听他的话。
可此刻,看着贝叶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裴叔夜忽然不确定了。
是他太傲慢了,以为这女人满心满意只想着骗钱,所以才要给她一点教训,却不知道她那玩世不恭的外皮下藏着那样心酸的往事。
裴叔夜想立刻将这贝叶经交到她手里,让她如愿以偿看到真相。
但是不行——
他若就这么交给她,她那么聪明的人,必定一眼就看穿他的龌龊意图。
原来他才是那个推波助澜的刽子手,却还要披着英雄的皮囊来见她。
徐妙雪那一身反骨的人,还不得气得火冒三丈,此生都不再原谅他?
裴叔夜自诩无所畏惧,却在此刻第一次尝到了怯懦的滋味。他竟想当一回懦夫,将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心底。
但摆在他面前一个最大的难题——是他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些真相交到徐妙雪手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