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彦。”萧盈唤了他的字,不是作为君臣,而是作为至交。他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够。但他不用说什么,所有的人都明白了。
从此,建康的大姓里,会有一个尤其突出的袁字。
太后已经被控制住,她的鬓发散了,身上贵重的翟衣也破了,但她反而比任何时候都站得更直。面对萧盈的时候,高高地抬起了下巴,不屑于跟他说一个字。
萧盈只道:“母后不想进去看看太父最后一眼吗?”
谢拂霜的脸狠狠抽了一下:“你不要叫我母后!”
萧盈没有理会她的态度,只是示意把她放开,然后指了指通往温泉宫里的路。谢郯还躺在里面,这一夜风云变幻,于他,都已经没有关系了。谢拂霜充满恨意地看了萧盈一眼,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温泉宫。
“陛下,”崔挺也来问,“长公主和皇后……?”
“送她们回去,”萧盈知道他要问什么,“庾夫人可以留在宫中安抚皇后,你们不要把女眷吓着了。”
崔挺一愣:“可是……”
但他没说完,便自己把那疑问收了回去:“陛下仁慈。”
“让录尚书事来见朕。”
谢聿也被控制住,听见天子召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过来,身上的孝服还沾了血,萧盈看见了,伸手想扶他。
“臣万死!”谢聿把头叩下去,抖若筛糠,“臣万死啊!”
于是萧盈也不扶了,站在那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现在反而不能动谢家了。谢太后在诏书中指责谢郯混淆天家血脉,天子要全面地否定太后的话,就要抬举谢郯。桓廊阵前编瞎话编得很利索,相当于给了萧盈
一个解决的方案,他顺着那个故事走,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保太夫人认回生母。那太尉还是有功之臣,谢家应该得到天子的善待。若是他非要借着太后谋反的由头大开杀戒,虽然没人能够拦他,但是谢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他还没有完全控制住局面,这未必是一条好路。
“朕不会杀太后,也不会杀你。”萧盈把话说得尽量简洁,“你的女儿还是皇后。”
谢聿低着头,不抖了:“陛下……”
“但是桓家受了冷落,朕不能不安抚。”萧盈继续往下说,“你把尚书台还给令君,仍领中书去吧。”
“是!”谢聿连忙叩头,“臣,臣自当……”
萧盈转头看向了温泉宫,没让他说完:“太后怎么处置,你说吧。”
谢聿低着头,恐惧地闭上了眼睛。这是最后的试探吗?
“按律,谋逆当斩。”谢聿几乎没有犹豫,“陛下宽仁,愿饶恕臣妹性命,臣请……褫夺太后印宝,囚于掖庭。”
萧盈好一会儿没说话,看着谢聿的后脑,皱起了眉。他原本以为谢聿会求情,让谢拂霜出宫,入瓦官寺为尼。这本是他给谢聿的台阶,毕竟他的母亲就在那里,这是很好想到的事情。可是谢聿没有,他是如此恐惧。
“好。”萧盈讽刺地冷笑了一声,“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旨意传达的时候,谢拂霜还站在父亲的尸首边,进来传旨的是谢聿。没有人知道兄妹两个在父亲的尸首旁说了什么,直到谢聿惊慌地高声叫人,谢拂霜欲自戕,但被谢聿死死拦住。据说宫人们冲进去的时候,太后正狂笑不止。被阻止自戕之后,她没有任何抵抗,交出了太后印玺,自己去了掖庭宫。
掖庭宫位于宫城西南角,虽也称作宫殿,实际是一座监牢,分东西两院,关着的要么是获罪朝臣家中尚且年幼的孩子,要么是皇室中的罪人。罪臣之后会被充作宫中奴役,每日还能够出去劳作,皇室罪人却被重兵看守,不能离开半步。跟在太后身边的,仍是只有梁芸姑。
当夜,谢拂霜呕血昏迷。
东乡公主连夜跪在了含清宫外,萧盈立刻遣了太医令去掖庭,卞弘回来报,说太后是急火攻心。长公主苦苦为太后求情,天子不要她跪,但也没有松口。最后长公主伏地请罪,只求他同样治她谋反的罪,好让她去掖庭宫陪伴母亲。
可是长公主并无过错,当日在场的朝臣们皆可作证,于是萧盈也没有罚她。
平心而论,天子处理这次叛乱的态度已经是宽仁之至。崔挺承诺只要谢维的手下愿意放下武器就不会治罪,萧盈没有食言。执金吾卫们战战兢兢的大清洗并没有来到,就连谢维也只是夺印下狱,他胸口受到袁煦一刀重创,伤了肺腑,萧盈也允许他就医,并未苛待。
当日曾倒向太后的朝臣,他也一律轻轻放过。尚书左丞第一个响应了太后的私函,又替她在朝中联络重臣,自知罪无可恕,捧着官帽来请死,但萧盈也只是拉着他说了半晌的话,细细地问了他为何支持太后。问完了便承诺,他也不会先祖的穷兵黩武,甚至还拿出有关盐铁的新策来同他商议。
大雍立国以来,以西征收复长安为志,为了供军需所用,盐铁皆由朝廷垄断。到了这一代,官营盐铁贪腐严重,盐价居高不下,农具又质量堪忧,已致民怨沸腾。但要一举改革盐铁之策,阻力还是太大,太后这么多年试探了多次,也没能真的下手。如今看到天子年少锐意,王左丞只感到无地自容,涕泗满面,再三请罪。萧盈反而亲自把他扶起来,拉着他的手,也跟他掏心掏肺。
盐铁之策,供的是军中的嘴,要改,最大的阻力也是来自于军中。即使眼下说通了大将军,各地将领难免要闹,最后还是大将军为难。如今大将军定国保君,刚立了新功,转头就要从他口袋里掏米掏钱,未免不太厚道。此事还是要长久议,所以他劝王左丞安心,好好在这个位置上坐着,日后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