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你不和我玩了吗
平心而论,孙昌明或许不是个靠谱的男人,但在唐思卓眼里,却是个不错的继父,起码比唐家华要合格许多。
孙昌明做建设工程,摊子铺得很大,日常不着家,全国各地到处都有他的露水情缘。肖桐算是三宫六院里颇有姿色的那个,但也说不上超凡脱俗,还是得每日精心装扮,跟那些她没见过面的女人们打擂台。
事业有成,美女环绕,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孙昌明年过四十,依然没有一儿半女。他原先把锅扣在原配头上,结果各地的情人们也没能报喜,最多怀上两三个月,总是留不住。博古架上长期缺失一块展品,唐思卓恰好顶了上来。
小女孩聪明乖巧,还遗传有母亲的美貌,不管带去哪个聚会见客,都是人人夸赞的对象。孙昌明起初多少介意这不是他的种,後来也想开了,没有血缘关系还能同他亲近,更显得他做父亲宽厚温和,比寻常的爹要伟岸许多。因此他格外宠爱继女,唐思卓的衣食住行,都按能采买的顶配提供。
肖桐觉察到孙昌明的心思後,在管束和打扮女儿方面越发上心,去海南旅游,光是衣服就给唐思卓带了两大箱。
布帘隔开的头等舱里,唐思卓穿一条浅蓝色的纱裙,规规矩矩地坐着。她吃饭也很小心,把牛排切到指甲盖大小後,靠在瓷盘边缘等料汁流尽,才缓缓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生怕在飞机颠簸时弄脏衣服。
餐食里配有一小份炸鸡块,金黄油亮,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唐思卓长期食欲不振,如今难得见到炸物,几次想把叉子伸过去,又记起肖桐说这是穷人才吃的垃圾,只得作罢。吃掉半块牛排後,唐思卓放下刀叉,轻声细语地唤来空乘,说她吃好了,请她们将餐盘收拾走。
机舱里空气干燥,肖桐却非要她穿纱裙,挺括的外沿刮擦她的小腿皮肤,很是难受。
孙昌明不在家的时候,肖桐偶尔觉得寂寞,会来抱着唐思卓一起睡觉,跟女儿讲以前的事。她说那时候住在山里,上学要走十几里土路,想参加学校的文艺汇演,却因为找不出丶也买不起一件红色衣服而落选,只能看着样貌和舞蹈都不如她的表妹上去耀武扬威。每每说到最後,肖桐都会埋下头去,亲亲唐思卓的面颊,说她的女儿不一样,她的女儿要向上生长,永远锦衣玉食丶美丽漂亮。
唐思卓坐直身体,悄悄把腿交叠在一起,减少和纱裙的接触面积。她看见空乘把她没吃多少的餐盘拿进工作间,听见碗盘相碰的脆响,和食物落入垃圾袋时黏腻的刺啦声。
若是曾夏生在,应该不会让这堆东西有一丁点浪费,他吃什麽都津津有味。
出发前的周末不用去上课,唐思卓没能再见到曾夏生。她躲在卧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还是不明白他为什麽不高兴。她想去找曾夏生,想去问个清楚,但又害怕被肖桐发现。肖桐对她在学校里走得近一些的同学都要盘问成绩和家境,若是发现她和捡破烂的乡下人一起玩,绝对不是挨一顿打就能翻篇的事情。
唐思卓想着想着,越发难过起来。飞机起飞时,离开的好像不是江明,是她把唯一的朋友甩在了後头。
终于着陆後,孙昌明从前排站起来,走到唐思卓身边,俯身帮她解开安全带,亲昵地抱起她往外走。他在机舱门口顿了顿,给唐思卓向空乘道谢的时间,果然换来她们的夸奖。孙昌明越发喜欢,偏头蹭了蹭继女的脸颊,哈哈大笑。
唐思卓前脚一走,曾夏生就彻底失去了搞卫生的理由,反正他不论收拾得再干净,都会被老人指派去喂猪喂鸡,再去菜市场裹回一身脏泥,衣服还得自己洗。
他的生活没什麽改变,仅仅是少了隔三差五去图书馆的行程而已,然而时光却好像被剔走筋骨,整个儿瘫软下来。
闲过一整周,到腊月底时,回来不少进城打工的年轻人,街坊立马热闹起来,大孩子带小孩子,三五成群地往後街的黑网吧里钻。曾夏生实在无聊,蹲在门前发呆时,时常望见别的小孩聊起游戏两眼放光的神情,逐渐耐不住了。
兜里有些钱,是攒来给唐思卓买烟花的,但她不稀得玩,倒也没必要继续攒。
曾夏生在一个傍晚走到网吧门口,略有犹豫的心被老板的招揽散去,花五块钱开了机。他从没摸过电脑,上手极慢,连鼠标怎麽用都学了大半天,不过刺激的枪战几乎瞬间吸引了他。网吧里光线昏暗,掩盖了一切贫穷的踪迹,他在荧幕照亮的方寸空间里上天入地,或是与人对枪决战,或是暗自潜伏,等待必杀的时机。被爆头也没关系,无非是重开一局。
兜里的毛票一张张抽出去,他竟也狠狠赢了几把,席卷而来的成就感使他陷入狂喜,甚至忘记要去地里摘菜,直到兜里再翻不出一个钢镚时,曾夏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网吧里待了一整夜。
屏幕弹出“馀额不足”的提示,他还是坐在那儿,没摘下耳机,还在不死心地晃动鼠标。管理员来催过几次,见他不走,索性直接关机,拽着衣服将他扯了出去。曾夏生昏头涨脑,竟没如往日般跟人打斗起来。
外面正是清晨,大脑被寒风刺激,越发亢奋,耳边依然不断回响震耳欲聋的枪声。他开始怀念起里面烟雾缭绕的混杂气味,终于不再觉得烦闷。
倘若和唐思卓一起玩,她可不会喜欢这种地方。就是有时在外面看见染头抽烟的大人,她都怕得不行。要是打量的目光投过来,她更会怯生生地攥紧他的衣服,叫他换条路,往别的地方去。
富家小姐的世界追求平静祥和,然而混乱丶暴力和满嘴脏话的邻里,才是他呼吸的空气。
曾夏生走在路上,忽地发出一声嗤笑。他饥肠辘辘,又不想此时回去讨一顿打,最後走到早餐店附近,趁老板不注意,抓起两个包子就跑。他边跑边把包子往嘴里塞,似乎是肉馅的,但没吃出来是什麽味儿,烫得喉咙隐隐作痛。
需要弄点钱上网。
曾夏生蹲到屋里没人的时间,回去拿出他的蛇皮袋,坐车去别墅区,捡来满满一口袋塑料瓶和易拉罐,而後急不可耐地去回收站换成钱,又坐回电脑前。
只要走进那扇门,时间仿佛就不再流逝。爷爷冲进来过几次,骂骂咧咧地扇了他几个耳光,把他拽回去干活,但也仅此而已。他们总有睡觉的时候,有不在家的时候,有很多明明睁着眼却看不见他的时候,曾夏生不断溜出去,每日拾破烂的目标以足够通宵为准,没日没夜地打游戏,几乎住进网吧里。
二十天一晃而过,到下学期开学,他连屁股坐在教室里都不再乐意。反正读的是个垫底菜小,除开班主任管管出勤外,其他老师并不在意。但凡发现班主任没在外头转悠,曾夏生就会把校服一脱,塞进书包里,而後飞奔到围墙边,从被掰弯的栅栏里挤出去。
别墅区丶图书馆丶唐思卓,他时而想起来,会觉得那是一场虚幻的梦境,是天边浮现的云,只短暂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如此晃过一天又一天,他在开春後一个温暖的清晨,提拉着鞋,无精打采地准备去学校报道了事的时候,忽然隔着马路,看见了站在校门口的唐思卓。
曾夏生当自己眼花了,他电脑盯得太久,最近确实时常看不清楚。然而他揉揉眼睛,又拍拍脑袋,定睛看过去,唐思卓依旧站在那里。
已经是九点多钟,校门口根本没有其他学生,卖早点的摊贩们也准备收拾回家,陈旧破败的街道上,清洁工的扫把唰唰地扫着满地狼藉。
唐思卓穿着四件套的校服,被细致打理过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就那麽格格不入地出现在这幅画面里。
她已经发现了他,目不转睛地望了过来。
两人闲聊时,曾夏生提过自己的学校,说後面有个小山坡,春天会有漫山遍野的小黄花。唐思卓想来看,但纠结过去年一整个春天,还是找不到机会,也没有胆量偷跑出来。
曾夏生与她视线相碰,忽地发臊,他意识到自己好久没有剪头发,衣服领口糊得脏黄,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网吧里带出来的烟臭和汗酸。他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却被过马路的人流推搡着向前,终究不情不愿地挪到她面前。
然而唐思卓似乎仅仅是有些惊讶于他的颓废,并没有显露出嫌弃。
小姑娘咬着嘴唇,精致的眉头微蹙,眼里满溢委屈,待他走近後,才艰难开口,轻轻地问他,“你不和我玩了吗?”
她从开衫口袋里拿出一个透亮斑斓的丶被穿上细绳的海螺,要两手捧着才能控制住指尖的颤抖。
“这是给你带的礼物。你不要生我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