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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自愈（第1页）

27。自愈

元旦是周一，连周末休三天，因而唐思卓在周五傍晚请王玥吃饭，作为对助理这半年来辛勤工作的奖励。

唐思卓原本订在新开的意大利餐厅，人均五百左右，价格在江明市属于顶尖，很能体现诚意。然而比起作为下属被领导器重，王玥显然更想发展和带教的私交关系。高档餐厅过于隆重，显得疏远，她硬是找理由推脱说自己不喜欢外国菜，最後拉唐思卓去吃隔壁商场一楼的东北烤肉。

为人处事和察言观色的技巧，唐思卓先前从孙昌明那儿学到不少，工作後更是被乔姝手把手教，自然看得出来王玥的算盘，不过没有拆穿。一点无伤大雅的精明而已，配得上她做律师的职业选择。

工作日最後一天，几乎所有年轻人都约出来吃饭，烤肉店生意极其火爆，两人提前下班去取号排队，还是等了半个小时才有位。

唐思卓极少来这种店，倒不是嫌声音吵或者气味重，而是她惯常独来独往，很难坐进如此热闹的氛围里。但若是有熟人作伴，不用面对独自一桌的尴尬，她是会答应来的。尤其在曾夏生出狱之前，每次林峰叫她，唐思卓都会赴约，即便只是坐在他对面，不吃什麽东西。

陌生人是很奇妙的词汇，一个两个凑到眼前会激发警惕，可当一大群陌生人流动起来，不和她直接接触时，就会被大脑模糊成人间的背景音。唐思卓喜欢自己待着，却又恐惧绝对的安静，以前总是和曾夏生单独待在一起，後来没有他陪，只好坐进人群里换取片刻安心。

烤肉店顾客以年轻人为主，王玥显然常来，轻车熟路地推荐招牌菜。唐思卓扫过一眼菜单，没什麽特别想吃的东西。她最近一日三顿跟吃饭似的喝药，精神勉强振作，胃口愈发不好，所以只给自己点来一份粟米羹。

今年春节早，多数法官都想赶在元旦前把手头的案子审完，导致年末排庭相当密集，整个诉讼团队十二月忙得脚不沾地。唐思卓回江明是为曾夏生，根本没有认真赚钱或者长期发展的打算，可不好跟合夥人这麽说，更不想让旁人知道，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被当个劳力使。好在都不是什麽大案子，战线不长，高强度忙过一阵後，到年後应该都算是轻省。

王玥早想跟她套近乎，多学些落不到纸面上的实务经验，现在终于有机会，边吃边问个不停。唐思卓不搞藏私那一套，助理问什麽就答什麽。她话不多，但言简意赅，至于能领悟多少，就看个人悟性了。

几乎把入职以来经手的案子都盘过一遍後，聊到张秋然头上。王玥很困惑，涉刑的民事案件需要先等刑事案件审结不假，可是刘栋敲诈张秋然一事情节简单丶证据确凿，人也抓了，按理说应该能很快推进，然而如今眼见羁押期限快满37天，公安那边却还是一点准话没有。

唐思卓自是清楚内情，敲诈勒索只是林峰他们为避免打草惊蛇找的名头，警方实际在调查地下论坛，不知猴年马月能结案。但这跟张秋然离婚案本身已经关联不大，林峰也反复提醒她不要走漏风声，于是她含糊道，“江明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不知道警察在搞什麽。”

去公安局做笔录时，林峰说本想把关联人一网打尽，因此就算逮捕了刘栋，也没有直接关停论坛，然而这帮人警惕得很，人员之间互相都不知道真实身份，靠外网注册的匿名邮箱联系，导致警方至今找不到突破口。他们先前还当砸车那人高低是个参与者，担心打击报复，专门让唐思卓居家一阵保证安全，结果按行车记录仪录像联合周边监控费劲找到人後，审来审去，发现刘栋没说谎，就是他花钱雇来的混混而已，连有论坛这回事都不知道。

王玥还想继续讨论原因，唐思卓不想再聊，赶在她开口之前故作轻松地调转话题。

“最近干得加班加点，後悔了没，怎麽想不开要来做律师？”

王玥巴不得跟带教谈些私人话题，更何况涉及职业选择，立刻结束案件探讨，解释道，“我可想得开了，我一开始根本不想来！我都想好了，去给我爸公司当前台，反正每个月我就花那麽多数，他不给发工资就给我发零花。”

她像是心里有气，喝酒似的痛饮一大口可乐，夸张地埋怨道，“结果我姑父突然找上门，把我爹妈教训了一顿，说姑娘不能养成这样，得有自己的事业，不然以後什麽。。。。。。社交圈越来越窄，头脑也轻浮——反正说了一大堆，愣是给我弄来律所上班。”

唐思卓听着觉得好笑。她字句虽是抱怨，实则是在告诉带教，自己不仅上面有人，身後还有退路，努力工作是为实现理想抱负，比旁人更值得肯定和嘉奖。典型商人家庭的子女，已经颇具人精的雏形，仅是因为年轻还显得生硬。

果然，王玥在总结时表忠心，“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来跟着姐做了几个案子，发现真挺好玩，我已经决定要做律师了。”

“挺好的，最近表现不错。”

唐思卓对王玥的性格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因境而生的生存智慧没有区分优劣的必要。她端起自己的茶水，和王玥的可乐杯轻轻碰了碰，顺着往下说，“你的前景很好，你姑父清楚怎麽给你规划，把基础打牢实就行。”

哪知王玥摇摇头，表露出对她预期的怀疑。

“我姑父不是律师，大家客气叫他声合夥人而已，其实只能算个股东吧。以前还帮忙谈案，现在跟退休没差别，成天遛弯钓鱼，帮不上一点。他就是自己这辈子太顺风顺水了，搞什麽都行，到处给人当爹，见不得我毕业搁家里摆烂。”

唐思卓垂眸摩挲着茶杯，轻轻点了下头，心道现在进入第二步——卸下助力，把成果归于自己。她懒得挑明，随口道，“不是律师也没关系，做法律业务就行，怎麽都有认识的人，以後肯定帮得上你。”

“他最好是——”王玥拉长声音，嘻嘻哈哈地笑着，转而问唐思卓，“姐是怎麽想到要来这儿的？既然不想在北京卷了，找个企业当法务不是更好吗？”

唐思卓起初都没打算在江明上班，後来经乔姝劝说，又跟医生聊过，才觉得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若是没有正常规律的人际接触和工作处理，完全一心扑在旧案上，她很可能会在真相大白之前先耗死自己。所以做什麽都没所谓，找个工作内容熟悉的岗位便是。

“其实都差不多，我当时找了个在司法口工作的熟人帮忙打听，还没到一周这儿就第一个联系我了，看着还行，我也懒得到处面试，直接过来了。”

王玥羡慕又崇拜地盯着她，“还得是业务能力过硬啊，现在大环境差成这样，姐找工作还是被当个宝抢。”

一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勉强撑到八点，唐思卓的精力也耗到尽头。王玥把自己的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提出先送她回家，被她婉拒了。

那日带病跟曾夏生吵过架後，身体精神双重打击，已经超出唐思卓能自己应对的极限，她不得不联系医生，恢复长期用药。然而药物仅是麻痹神经，强制清空大脑，那团乱麻本身并未有丝毫舒展，被灰蒙蒙地藏起来，徒留乌云压境，落不下雨。沉郁和焦虑化作死水般的平静，心里却更加空落。像是伸手去探深不见底的洞，绝望又心急，恨不得自暴自弃，索性整个人栽进去。

彻夜难眠时，唐思卓几次倒出一把药，最後是因为想到“海哥”的事没查清，得保证头脑清醒，才好歹没咽下去。如今林峰那边进展停滞，律所工作暂告一段落，还有三天假期不用同任何人接触，唐思卓这会儿虽是精疲力竭但不敢回去，担心那道房门一关，她会失了分寸，把自己弄死在家里。

街头巷尾节日气息浓厚，她不知能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跟随人流晃荡，从商圈走到步行街，最後停在江边。

气温逼近个位数，江边入夜更是阴冷，虽有节庆灯光秀，但多数人都扛不住冻，顶多拍几张照片就会匆匆离开。

唐思卓穿得很少，里头是合适待在空调房的衬衣和半裙，外面是件大衣，仅此而已，甚至没戴围巾。夜风袭来，身体所剩无几的热量被寒潮空气迅速卷走。她从手指丶脚趾开始感觉冷，接着是耳尖和脖颈，皮肉不断冻结，逐渐向中心蔓延。

冷过之後是僵，僵过之後就是痛。

和运动很像，不过要来得更快一些，也不用她有跑跳的力气。

神经一跳一跳地提醒她四肢正在失温，唐思卓却觉得还不足够，摸索着将衬衣领口也解开，扬起下颌，咽喉和锁骨都暴露在寒风中。

曾夏生站在远处，眉头紧锁，犹豫要不要上前去。

林峰来找过之後，他当晚就去了唐思卓公寓楼下，然而见她七八点钟打车回来，还在隔壁便利店买了点吃的，似乎没有异状。往後数天，曾夏生都一早一晚地跟着她，唐思卓每日出入时间相差无几，要麽工作，要麽回家。非要说异常的话，除开打车外，也只有彻夜不熄灯一件事情。不过唐思卓以前就经常开灯睡觉，称不上反常。

曾夏生起先对精神药物知之甚少，听林峰说罢很是紧张，然而最近查了些，想法有所改变。他记得小时候电视上有专家讲座，科普说小病都是自愈，吃药仅是缓解症状，帮助人正常吃饭睡觉增强自愈能力而已。于是他想过一夜又一夜，怀疑精神生病是否也是如此。

倘若吃药是唐思卓缓解阵痛的自我调节，他应当严格按照林峰的提醒，能做的全部就是在唐思卓真正回归正轨之前确保她不突破界限，而不是把这作为契机，重新介入她的生命，让已经有接通苗头的路径又变回一团糟乱。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曾夏生都被吹得有点头疼，唐思卓却依旧站在那里。

没办法，他只得离开墙角的阴影，穿过马路，走到唐思卓身边，脱下外套轻轻搭在她身上。

唐思卓没有任何反应，不意外来人是谁。

她早就察觉到他的存在，只是因为靠药物堪堪维持的精神再经不起一点刺激，所以自我洗脑，全当没看见，来来回回都不做理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