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吝啬地勾勒出他的轮廓。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文士衫,沾了些草屑泥点,手里还拎着一根临时充当武器的粗树枝。
他脸上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伏击只是林间一场小小的游戏。尤其刺眼的是那双眼睛里,总流转着一种让文有晴极度不适的丶近乎易如反掌的光芒——崔君集。
“夫人,”崔君集走到近前,无视地上被踩得直翻白眼的朱十三,也仿佛没看见文有晴眼中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霜,他拱了拱手,嘴角噙着那抹惯常的丶令人生厌的笑意,“竟不知夫人有这般好身手,在这荒郊野岭为民除害。”他刻意加重了“为民除害”四个字,目光扫过地上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朱十三。
文有晴缓缓收回踏在朱十三胸口的脚,靴底在泥地上碾了碾,仿佛要蹭掉什麽脏东西。她站直身体,下颌绷紧的线条透出十二分的不耐与排斥。
“崔大人,”她的声音比这林间的夜风还要冷上三分,“监察司几时也管起这深山老林里偷鸡摸狗的勾当了?”她刻意将“偷鸡摸狗”咬得极重,目光锐利如针,直刺崔君集,“或者说你是来帮我的,还是帮别人毁尸灭迹的?”
崔君集肯定知道朱十三的事情,可就这麽巧,他就出现在这,让她的戒备心顺起。
崔君集脸上那点惯常的笑意终于淡了些,桃花目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踱了两步,弯腰捡起朱十三掉在地上的短匕,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寒光闪动。
“兴趣?不敢不敢。”他擡眼,目光越过文有晴,投向更远处黑沉沉的丶如同巨兽匍匐的山峦轮廓,声音压低了几分,“下官这点微末兴趣,可比不上这乌木岭深处,那几座日夜不歇丶火光冲天的‘私矿’来得……惊心动魄啊。”最後几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一字一句说清文有晴的“自作多情”。
“私矿?王谢?”沈自节的叮嘱犹在耳旁,上一世崔君集也是从私矿下手,一下子就断了王谢的粮袋子。
文有晴心头猛地一跳,百年门阀,根深叶茂,势力盘根错节,动一发而牵全身。皇帝尚在,世家自相残杀,已经不藏着掖着了吗?
她强压下眼底瞬间翻涌的惊涛,声音冷硬如铁:“那崔大人自便。”她逼视着崔君集,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捕风捉影的痕迹。
崔君集迎着她的目光,嘴角又勾起那抹令文有晴深恶痛绝的弧度。“你自己可以?”
朱十三喉咙里发出更加惊恐的“呜呜”声,拼命扭动身体,看向崔君集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文有晴的心沉了下去,崔君集并非无的放矢。刚刚那些想要直接击杀朱十三的人……
她盯着朱十三那张因恐惧和剧痛而扭曲的脸,又想起密报中提及朱十三木材的去向总在一片戈壁消失。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她的脊背,若真牵涉到王谢两家的私矿,这朱十三就不再仅仅是一个贪污之罪,而是一个能撬动惊天秘密的活口!一个烫手无比丶却绝不能放过的活口!
文有晴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对着崔君集温和一笑,後退一步,把朱十三让给崔君集,转着刚刚因大力扭伤的手腕,“自然是能者多劳,刚刚那麽危急的情况,若来第二次妾定无暇顾及。”
她对自己的亲卫下令,声音斩钉截铁,“把人给崔大人送过去,快点!”
“且慢。”崔君集摆摆手,踱到朱十三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是监察御史特有的丶洞察一切的锐利。他擡眼看向文有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此獠干系重大,恐非寻常押解可保无虞。下官奉旨暗查私矿,此案正乃关键一环。为保人犯周全,也为早日厘清矿案和旬阳旧案,下官斗胆提议——”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我二人,亲自押解,同返京城!”
同返京城?和他?文有晴只觉得一股郁气直冲胸臆。
看着崔君集那张看似诚恳丶眼底深处却依旧藏着令人捉摸不透光芒的脸,她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但理智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拽住了她。
朱十三的价值,崔君集点得清清楚楚,再说,他应该是来帮沈自节的。
旬阳偏僻,没人在意,但私矿一旦坐实,牵连之广,足以震动朝野。这个活口,绝不能有失!
若只凭她,在这危机四伏的路上,未必能保万全。但崔君集那样的权势,何须她来帮衬,不会又是想拉她下水的借口吧?
思索片刻,文有晴再次笑道,“那就请崔御史,多多关照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渣。
崔君集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挑了挑眉,那抹惯常的丶让文有晴无比厌恶的浅笑,又悄然爬回了他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