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掬水月在手(6)和离。
“不要我?”孟悬黎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陆观阙,你不要我?”
她眼神恍惚,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你怎麽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从前难道都是在骗我?”
“丢下”和“不要”,语意相近,可在这样的场景中,孟悬黎却听出了不同的意思。
“丢下”意味着他们曾经相爱,以後分开了。在这段关系中,他们始终平等,即使是一个人先提出的。
而“不要”,则是从始至终,他都在玩弄她的心意,开心便留下,不开心便抛弃,实乃去留洒脱,没有把她当人。
孟悬黎被他抱到床榻边缘,她的目光迎着微黄的光影,积蓄良久的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往面颊上淌。
她的皮肤很白,与其说像玉瓷瓶,倒不如说像雪。无论是午时的光,还是傍晚的光,只要萦绕在她脸上,都会有融化成微笑的痕迹。
然而,此时的泪,却冷冻了她的脸。
夏日傍晚,内室是暖融融的,倒像陆观阙的面色。他馀光看着她恍惚的神情,嘴唇动了动,心中如同炙烤一般。
他何尝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人,但他面对未来,他只能牺牲自己,让她平安。他要将她一步步推开,即使她恨他。
陆观阙记得金疮药在哪里,起身的瞬间,听到孟悬黎在寂静中幽幽开口:“陆观阙,你不爱我了,对吗?不,你伤好之後,就不爱我了。是我太傻,我一直骗自己,以为你是心情差,军务忙。没想到,你整日出门,就是厌恶我,躲我,避开我。”
“可你知道吗?我看着你为我挡箭,我心如刀绞。我守在你床边,生怕你醒不过来。”
“我甚至……我甚至在你昏迷的时候,打破自我,下定决心要和你在一起。我把我的心,我的一切,我的自尊都交给你。”
她声音涩滞:“你呢?你提前写好和离书,你冷落我,你要娶别人。你看着我爱你,舍不得你,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你是不是很得意?”
陆观阙背对着她,无法通过她的眼神判断她此时此刻的状态。然而,单凭这低缓又愠怒的声音,他也能明白,他的阿黎很爱他。
他从来都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可现在,他得到了她的爱,心里却如翻江倒海般难受。
他好想转过身抱一抱她,告诉她,我爱你。可他不能,他已经是个要死的人了,他何必要拉她一起下水?
陆观阙喉间涩滞,指尖颤抖,来到妆台前寻找金疮药,擡眸的瞬息,和坐在後面的孟悬黎,在镜子里对上了眼神。
像是溺死前,透过波光粼粼的海面,看到的最後一幕。
她乌发垂落,双眸圆亮,似乎哭过,细白脸颊上还有湿润的泪光。
陆观阙折回近前,单膝蹲下,低敛眉目,声音低沉:“你可以这样想,但我……”
孟悬黎失笑,打断他模棱两可的话,毋庸置疑道:“陆观阙,你心疼她?是吗?”
陆观阙面不改色,手指抿了一点白色药膏,涂在她脖颈的伤痕上。
他神色凝重,淡淡道:“是,我心疼她。她是因为我,才做出那些事,我想补偿她,”
药膏冰凉,孟悬黎指尖也是凉的。她透过一口气,反驳道:“那你现在在做什麽?你这般假惺惺,是要做给谁看?”
陆观阙见她挣扎,单手握住她的下颔,拇腹轻柔地为她涂抹:“我不喜欢欠别人。况且,我一直都是假惺惺的人。”
“从前骗过你,伤害过你,还……总之,那些都是真的。现在也是真的,如你所见,我并不爱你。”他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孟悬黎被迫仰脸,咬着唇,鼻腔酸胀。
她好恨他的敷衍,恨他的变心,更恨他这麽对自己……
比之更重要的是,她更恨自己。她恨自己为什麽会变成这样?这样委曲求全?这样执着于他?这样悲伤失态?
凭什麽?凭什麽他一点情绪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所有的恨意与不甘,在沉默中渐渐流逝,化作长江水,无语东流。[1]
陆观阙涂完,手离开她的脖颈。
孟悬黎心绪恢复平静,盯着他,重复道:“陆观阙,你确定,你真的不要我,要她?”
孟悬黎曾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男子受奸诈阴险小人挑拨,坚信自己的妻子不贞,于是他杀害妻子。得知真相後,那男子愧疚自杀,小人却活的很好。
为确保不是因为言语,而阴差阳错,误会对方。她想听陆观阙最後的答复。
陆观阙的眼神漠然,带着一点不屑。他站起身,坦然承认道:“是,我要她。”
“我不仅要娶她,还要让她做我唯一的正室。至于你,一直留在这儿不肯走,难道是要做外室?”他语调略高。
孟悬黎仰视他挺拔的背影。她从未想过,陆观阙能说出这般侮辱人的话。
既然他那一直都是这个答复,那她就如他所愿——拿着和离书,离开东都。
孟悬黎透过一口气,眼里只剩下燃烧後残留的灰烬。她缓慢站起来,走到陆观阙面前,瞬息间,猛地擡手。
“啪——”地一巴掌,狠狠打在陆观阙脸上。
力道之大,使陆观阙的脸偏向一边,迅速出现清晰的指痕。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僵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去看她。
孟悬黎咬着唇,踮起脚尖,抓握他的衣领,清了清嗓子,在他耳畔低语:“陆观阙,你听好了……”
“不是你不要我,是我不要你。你的情,还有你这个人,我不稀罕。”
内室陷入安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须臾,孟悬黎冲他微微一笑:“不劳国公爷费心,臣女明日就走。唯愿我们……死生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