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高考前的那次对话,那一次何云书说的很少,她只谈及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她确诊之后和自己主治医生的谈话,而那谈话其实也没有许多的内容,那医生在向何云书介绍了亨廷顿舞蹈症的病因、临床表现和治疗方法后,向她遗憾表示,这病经过许多年的研究,仍是没有找到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是靠药物缓解相关症状并防治各种并发症。因为在这之前母亲已经发病,何云书对此已太熟悉,所以只低着头,没有任何问题。医生见她消极的模样,顿了顿后写下一串号码递给她。那是一个病友群,医生也在其中,她会定时上传一些与亨廷顿舞蹈症相关的研究近况进去,也会时常发送一些护理方法给大家。
何云书很感激那医生,
“医学宣告了我的绝症,医生却在尽力拉住绝望的我。”
她这么说着,又对任准道:“你有能力拉住更多绝望的人,别因为我禁锢住了脚步。”
*
去拉住更多绝望的人。
这话很切实的鼓舞了任准,有些医学难题或许要穷极好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勉强有个答案,可医生却不能将那答案照本宣科的宣判给病人。这于任准而言,是神圣又重大的一刻,在关于做个怎样的医生这一点,他是从一位亲人也是一个病人身上开始有了稍微具象化的想象的。
这之后的五年,任准完成了硕士、博士的攻读,也扛过了规培和专培,并成功留在了神外全国排名第一的医院,师从业内相当有名的专家章挺,从临床打工人正式成为了持证上岗的小儿神经外科医生。
在准备成为医生和真正成为医生的这十余年,任准不可谓不辛苦,也不可谓没有成就感。最初,他迷恋神经外科,是为着‘征服’禁区,而后他选择神经外科,则是抱着去拉住更多绝望的人的信念,再然后,他一步步坚持下来并往更精尖的小儿神经外科去,仍是因为这信念。整个中国,只有不超过400的小儿神经外科医生,但儿童脑肿瘤却占所有儿童癌症的近三分之一,且这些肿瘤类型复杂多为恶性,任准在规培、专培期间见过太多因孩子患病而心碎的父母和濒临破碎的家庭,他无法回避那些患儿最纯真的目光,更无法逃避他们抛来的简单问题,“哥哥,我什么时候脑袋能不疼呢?”再看看他们身后站着的强装坚强的父母,他更觉责任重大。总之,他是真心实意的受其感召,想要成为一名好医生。
只是,这一切,在今年,全都折戟了,又或是早在两年前,便有伏笔埋下,预示这世界,其实并不属于怀抱信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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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只今问医生任准什么时候能醒来,医生的回复照旧合理的叫人无从回应。
“睡醒了就醒来了。”
“……”
赵只今深叹一口气,想问不用主动叫醒他吗,但回过头看着任准那张过分安详的脸,又在心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如果睡眠于他真是那样奢侈最后需要靠身体的自我机制被动打开的话,那么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想罢,赵只今干脆放平了心态,支着脑袋认真看着病床上的人。
她是个入睡快且睡眠实的人,所以即使昨晚一直守在这儿也没影响她趴在床边睡得香甜,眼下她很是精神抖擞,看人也要看得细致些,而在发现任准的嘴唇干涸的略微起皮后,赵只今思索了下,去病房外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矿泉水回来,然后配合着包里的纸巾蘸了些水,轻扑在了任准的嘴唇上。
却不想,这些细小的水珠就像是唤醒王子的一个吻,半秒后,任准倏地睁开了眼睛。
又半秒后,任准跟赵只今四目相对,气氛并无暧昧,只有尴尬。
“那个……”
赵只今在想该向任准如何解释他眼下的处境,又如何为自己邀功。
任准的目光却紧盯在她手上的纸巾,赵只今反应过来后,解释,“你昏睡了一年多,我怕你渴着……”迟疑了下后,她为显得专业且郑重些,又改口道:“怕你脱水。”
该怎么形容任准此刻的感受,他已太久没有过这样深度的睡眠了,而醒来的这一刻,世界在他面前,混沌又清亮,混沌的是这世界仍旧是他熟悉的旧模样,清亮的则是女生的那双眸子,哪怕是在胡说八道,也一本正经的没有丝毫闪躲。
“嗤。”任准没原由的心情好了些,发出一声笑。
赵只今以为他睡傻了,关切地问:“你什么感觉?我去叫医生。”
任准的目光又回到她手里的纸巾上,说:“你先给自己擦擦眼屎。”
“……”赵只今发窘,强忍着没有动手,但半晌后,她还是没有忍住,把纸巾往任准身上一甩,道:“你没有良心,睡死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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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不见,赵只今和任准没来得及叙旧,也没有顺着话头斗嘴起来,因为,不多时,一位不速之客便来‘探病’了。
任准和巨朝星已打过多次交道,但多数都是在线上,且对话也都很简单,来来去去都是围着巨朝星的两只猫的口粮绕圈。而他们真正在线下有交集,是在任准地址被曝光,被在门口丢垃圾的那期间。
若不是亲身经历,任准万万不能相信,原来这世界上真有这么一群自诩正义的人士会仅凭网上指令破碎的证据对与他们其实并不相关的人发出审判,并送去所谓的‘惩罚’。
这惩罚其实很低级,任准努力不受困其中,却必须向被牵连的邻居表示歉意,他买了礼物登门,甚至提出可以帮他再租一处房子直至这场风波过去,不想对方一点被困扰的表现没有,只一双眼发亮的看着任准,说:“我想采访你!”
接着,也不管任准多么诧异,他向他发送了简历,以及个人在运营的公众号。
任准随意翻了翻,对这位邻居有了大致的了解,然后,没有任何犹疑的,拒绝了他。
这不是普通的‘医闹’,跟他的家庭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并不想公布于众。另一面,他对这种‘分享’也很抵触,医闹并不是日光底下的新鲜事,每年都在发生,每年也都有报道,却不过只是丰富和点缀了人们的谈资,而身处其中的人,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处境都并没有好上一些。
没有意义的。
任准心里一早就有定论,并还悲观的以为,撰稿人想要传达的理念是一回事,人们怎么解读他的文字又是另一回事,他不要自己成为鸡同鸭讲里被任意曲解的一部分。
而后面,任准对这事便更抵触了,因为,在随后的一周,他的‘战友’遭遇了更为恶劣的事,这事也成了摧毁任准信念和意志的关键,再然后,他迅速沉沦下去,向医院提了离职,飞去了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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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将发生在重庆的那起恶性砍伤医生事件和远在北京的任准联系在一起,毕竟他们的履历并无交织点,虽然同为医生,但毕业的院校、就职的医院、所处的科室都是不同,只在2020年的武汉,那段特殊的时期里有过短暂交集。
巨朝星最初也不能把这两人联系在一起,直至今天一早,他从一位医生朋友那里获知了卢定语的去世。
卢定语是重庆某医院心血管外科的主治医生,在今年四月份时被一位患者的儿子砍伤,刀伤遍及手臂、颈部和背部,凶手下了十足的狠手,每一处刀伤都深入肉骨,面目可憎,而卢定语虽得到了及时救治,一双对外科医生而言最重要的手却再恢复不到从前了,简言之,他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了。
最初,巨朝星关注到此事件时,也想过要写一篇报道,但细想后,又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关于医闹,能够串联起的恶性事件已足够多,再怎么堆砌,人们也只是一阵唏嘘而已,而他则想要从医生成为医生之前说起。按照他的采访大纲,任准、卢定语的故事会被放在报道稍后的位置。只是,这横生的悲剧叫他再没有机会与卢定语对话了,而眼前的这个人。巨朝星看了看任准,想着那位医生朋友说的话,“是自杀,他家里人很不想外面知道这件事,很低调也很迅速的办了葬礼。对了,葬礼基本是由卢定语的一位生前好友操办的,他多次强调别外传,所以我也不好跟你说过多的细节。说来也巧,他那位朋友也是位医生,也遭遇过医闹。哎,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啊,敢情医闹成了医生的必修课,都得来上一课,才能有机会继续往下……”
067事实不在真相,在人的先入为主,刻板印象,自以为是
巨朝星想,眼前的人大概更不愿与他对话了,可他也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
“那个……”艰难过后,他哽着喉头把花束跟水果放在了床头的桌上,道了声,“节哀。”
任准眼眸在一瞬震动后,是难掩的悲凉与愤怒,这情绪实在强烈,赵只今也不由随之紧张起来,她心里充满关切,很想问些什么,却全然摸不清眼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而下一秒,任准一个挥手,直接将鲜花、水果横扫在了地上。
赵只今、巨朝星都是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一旁同屋的两位病患也都是吓了一跳,投来惊异又八卦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