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殿下可知,此句当如何践行?”太傅又问。
“学者应以谦冲为基,以笃行为用,以天下为怀,则近于古之君子矣。”李胤答得毫不迟疑,连眼神都带着几分笃定。
陛下站在廊下,听着儿子的回答,嘴角忍不住上扬,转头对身边的内侍炫耀道:“你看,胤儿如今竟有这般见识,真是长大了。”周围的大臣与侍从连忙附和,“太子殿下聪慧过人,将来必是明君。”
唯有季克站在一旁,脸上不见笑意,反而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审视。
正当衆人称赞之际,一阵风忽然吹过,卷起凉亭里的纸张,打着旋儿飘到陛下脚边。
贴身内侍弯腰捡起,递到陛下手中。陛下低头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纸上的字迹工整,正是李胤方才回答的内容,连语气停顿的地方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凉亭里的李胤还未察觉异样,依旧低头看着太傅悄悄递来的纸条,一字一句地复述:“此乃君子立身之本,殿下需时时谨记……”
“孽障!”陛下猛地将纸掷在地上,声音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如此不思进取,竟用这般伎俩蒙骗朕!”说罢,他甩袖便走,明黄色的袍角扫过石阶,留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胤慌了神,起身想追上去解释,却被凳腿勾住衣摆,“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等他爬起来时,陛下的仪仗早已消失在廊道尽头,只留下满庭寂静。
季克经过凉亭时,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什麽也没说,转身便走。那眼神像一根细针,扎得李胤浑身不自在。
李胤颓丧地坐回石凳上,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太傅,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老师,我明明是按您说的做,为何会变成这样?您本该好好教我,怎的让我用这种法子欺瞒陛下?”
太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声音发颤:“臣……臣惶恐!臣罪该万死!”
李胤手中摩挲着散落的纸张,擡头看向太傅,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语气轻快:“逗您玩呢,怎会怪您?要怪,也该怪那阵不长眼的风。”
话音刚落,又一阵大风呼啸而来,卷起桌上的纸张漫天飞舞,像是在回应他的话。李胤望着空中飘飞的纸片,笑容渐渐淡了下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与此同时,镇上的青石板路上,罗三瑥提着油纸包,嘴里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
油纸包里是刚买的云朵糕,松松软软的,还冒着热气,这是师父最喜欢的点心,今日那对找她代写情书的男女特意多给了十文赏钱,她便想着给师父添份欢喜。
她今年十六岁,梳着男子的发髻,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若不细看,谁也不会知道这是个姑娘家。
十岁那年,她与母亲遭人追杀,慌乱中走散,幸得如今的师父,一位跑江湖的戏子收养。母亲临走前攥着她的手,反复叮嘱“莫要暴露女儿身,否则必有大祸”,这些年,她便一直以男儿装扮示人,除了师父,再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三年前,师父染了咳疾,无法再四处漂泊,师徒二人便在这镇上落脚。
罗三瑥自幼跟着父亲学过些看相的本事,又识得几个字,起初靠替人写信谋生,可镇上原本代写书信的老秀才处处排挤她,本地人也更信得过熟人,她的生意一直冷冷清清。
直到半年前,她偶然替邻村的姑娘写了封情书,那姑娘照着信里的话念给心上人听,竟真的成了。
一来二去,找她代写情书的人越来越多,这镇上民风保守,未婚男女羞于直白表达心意,便愿意找她这个“外乡人”代笔。
罗三瑥心思细腻,笔下的文字总能把那些藏在心底的情意写得婉转动人,“罗小先生”的名声也就这麽传了开来。
“王婶,您去挑菜啊?”
“张大哥,今日没去赶集?”
遇上认识的人,罗三瑥都笑着打招呼,语气爽朗,活脱脱一个热情的少年郎。
正走着,她忽然瞥见街角处站着三个彪形大汉,腰间别着短刀,正是放高利贷的那夥人。罗三瑥心里一紧,连忙闪身躲进两户人家之间的夹缝里,心脏“砰砰”直跳。
去年师父咳疾加重,她没钱抓药,只好找这夥人借了二两银子。
如今利滚利,早已变成了五两,她拼尽全力代写书信,也只够还利息。上次她没能按时还钱,被这夥人倒挂在老槐树上,寒风灌进衣领的滋味,她至今想起来都打哆嗦。
“还好躲得快。”罗三瑥拍了拍胸口,刚想探头看看动静,目光却落在了墙上张贴的告示上。
那是张官府的告示,红纸黑字,格外醒目,“宫中招内侍,凡十五至二十岁男子,身体健康者均可报名,入选者赏银十两。”
十两银子!罗三瑥的眼睛亮了起来。
若是有了这十两银子,不仅能还清高利贷,还能给师父抓些好药,说不定还能攒些钱,找机会打听母亲的下落。
可下一秒,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襟,脸色又沉了下去,她没有男子的身子,就算想去,也没资格。
风卷起告示的边角,发出“哗啦”的声响。
罗三瑥望着那“十两银子”四个字,喉结动了动,终究是叹了口气。
等街角的大汉走远,她才提着油纸包,慢悠悠地往家走,只是脚步没了方才的轻快,背影在夕阳下拉得长长的,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