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母叹着骂一句“没心肝”,骂完又自言自语一样:“不过也是,你还那麽小,你哥比你大七岁,他知道得多。这麽多年也都是他撑着家里。”
梁曼韶帮母亲提着东西,垂下眼附和一声“确实是的”。
母女俩买齐全了东西往外走,梁母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旁边一家店:“要不要买一个给你?”
梁曼韶看向那家店,外头挂着全都是最传统的大红风车,金光闪闪,财神观音往风车上正襟危坐,风车转,好运来。她小时候最爱玩这个,但她都长大了,不是这句话,她自己都要忘了。
梁曼韶别开脸去:“走吧。”
梁母努努嘴,跟着女儿去停车场放好东西准备回家。梁曼韶开车,梁母坐在副驾,这菜市场的东西新鲜,但离家里远,这一路梁母百无聊赖,正好许久没有跟梁曼韶坐下好好说话。
“你回来,我是真的很开心。你哥他不在,你爸又突然倒下了,我找个人商量都没有,今早你到医院来,我整颗心都定了。”
梁母说完就沉默下来,似乎是等着梁曼韶的反应。可梁曼韶一个字没说,只是手指收紧,捏紧了方向盘。
梁母从侧面观察女儿的表情,擡眼再垂眼,嘴唇张又合。梁曼韶在想什麽她不清楚,梁曼韶会说什麽其实她也不知道。
可是梁母受不了这样沉默的对峙,又开口:“你不愿意结婚呢,其实也没有什麽关系。但是起码生个小孩子吧,有什麽事情,我能依靠你。以後你也可以有个人依靠。”
梁曼韶没有回应,梁母又说:“你没有时间养,那就放回来广州来,我来帮你带。你常常回来看小孩子。”
“你当孩子是什麽?养大了就行吗?养条狗养只猫都不舍得离开太久……”梁曼韶话说至此,忽然反应过来怎麽今天从孩子这个话题切入,是本以为是另开炉竈,原来是曲线救国。
梁母也露出心虚的表情,语气更缓几分:“事情都很难说嘛,你一个人在外地这麽久,如果有机会回广州来,不是很好吗?你乔表舅的女儿,也是在外地读书工作,上一年都转回深圳来了,说过两年都要回广州呢。”
“我在北京很好,我没有计划回来,我明年还可能去新加坡工作。”
“也就先这麽一说嘛,我和你爸爸一直都很担心你,你一个人在外地,一个人在外打拼……”
“够了。”梁曼韶出言制止。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挺残忍又恶心的,刚刚她还沉浸在那红风车转啊转啊的回忆里,甚至还能听见早上母亲叫她吃早饭那不合时宜的关切。虽然都是她现在已经不需要的东西,可真的送到她面前,又还是舍不得彻底拒绝。
如果没有这一刻的图穷匕见。
“哥哥不是搬去上海就不回来了,敏敏要在上海读书,潮庆楼要开上海的分店。你的宝贝儿子会回来的,没必要现在就来劝我回来兜底。”
梁母抿了抿唇,提高声量:“你说的这叫什麽话,你和你哥哥我们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梁曼韶想忍下去,可话却没能关在嘴里,字字都是炮弹一样往外:“什麽叫手心手背?因为我不肯留在广州,你们闹到学校去当着所有人骂我白眼狼,是手心还是手背?哥哥考上研究生你们不让他读,非要他进潮庆楼当学徒,那是手心还是手背?”
梁曼韶眼前视线模糊,只能趁着红绿灯垂眼深深呼吸压下去,在母亲面前连伸手擦眼泪都觉得太过示弱。
梁母一张脸青白交错,一向柔和的五官也骤显锐利:“父母希望子女承欢膝下有什麽错?我和你爸爸劳累一生,本来以为儿女双全了,能一个打理家业一个听话贴心,结果你们一个又一个的,除了把你爸气死什麽都不会!”
眼泪未消散已经凝聚,顺着脸颊大滴大滴往下坠落,梁曼韶忍不住把车停在一边,指甲都深深陷入方向盘。
她问:“我们是什麽?是你们算盘是你们的保险吗?我们就没有我们自己的人生吗?”
“我生你们养你们,什麽好处都落不到吗?啊?你爸爸也是当人儿子的,给你们阿爷阿嬷养老送终没有人说过他一句不周到,我也是给人当女儿的,照顾你阿公阿婆,人人都夸我孝顺听话。怎麽生了你们两个?说你们反骨说你们白眼狼,说错了吗?”
一句“白眼狼”,让梁曼韶肩膀都颤抖。她眼前一下子又闪过往日画面,是老师眼里的无奈,是同学眼里的可怜,是父母眼中的怒火,她又回到了那个闷热黏腻的盛夏,家不能回,被父母丢在学校走廊。
梁曼韶深深呼吸,把画面驱散,眉头皱紧,让眼泪平息。
“你没错。你们都没错。”梁曼韶喃喃,双肩卸了力气,放弃辩驳,“我们就是白眼狼,就是忘本。”
梁母当然听得出梁曼韶这话的讽刺与不忿,抱着手臂看她,气得直发抖。
梁曼韶一抹眼泪,重新开车向前。从此梁母怎麽说她都一句话不回,明明两人之间不过一臂的距离,却仿佛建立起了一道玻璃墙,谁说话也不会被听见,可谁都能看见彼此的反应。
车开回梁家,却没进地库,梁曼韶车都不下,打电话给家里阿姨和司机,让他们出来拿东西进去。她当着母亲的面,直接对电话说:“我要回家,明天再去医院。”
这个“家”当然不是眼前的梁家。梁母气得眼眉都倒立,擡手就要往梁曼韶脸上去。
梁曼韶根本没有躲,闭上眼睛等着这一巴掌。
可巴掌却最终没有落下来,她听见副驾驶车门打开的声音,听见母亲冷冷哼了一声,将车门砰地甩上。後备箱也随之打开,是保姆和司机来拿东西。
梁曼韶睁开眼,透过车窗,看见林煦和梁文正站在车前。
他一身卡其线衫西装裤,领口松松,袖子撸上去,手腕上还绑了条她送他的丝巾。身上线衫即便是和广东这难得的干爽初夏也毫不搭配,只属于乍暖还寒的北京。
林煦看着她。像许多年前那个黏腻盛夏,他看向她,是她这一天里没有见过的安慰和关切。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怀念一个人的怀抱和亲吻,不,没有任何人的怀抱和亲吻曾让她这麽怀念。梁曼韶此刻意识到她真的很想念林煦,特别特别想,即便这人现在就在她的眼前站着,这思念也如泉涌如浪潮,几欲将她整个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