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灯期
沈相楠又一次去了恭廉殿。
从恭廉殿出来时,天已近黄昏,沈相楠绕道出宫,带回一件桃红木盒。
他将木盒放于桌上,小心拿起盒盖,盒中端端正正摆放着的是宫外最好的一间裁缝铺量身定做的新衣,外罩流光锦纱,里衣在烛火下显出隐隐花鸟纹,厚重却不压身,是百馀里外精挑细选的料子,来自临都的布料商贩。
为了丈量谢宁之的身形又不被他察觉,沈相楠偷偷摸摸翻过好几次衣柜,还搂着人把该摸的不该摸的地方通通摸了个遍,最後跑遍平云京只有这家铺子能接下他能写满整整三页纸的要求。
等到这身玄衣定做完成,刚好明日便是元宵。
沈相楠从叠好的衣物下取出一件被压在木盒底部的小扁盒,那里面装的是临都的老人亲自编织的银丝,这位老人或许是太久没接到这样的单子,沈相楠本只求了银丝,盒子里却将所有颜色的丝带都备齐了。
沈相楠轻轻阖好木盒,去敲了敲谢宁之的卧房门。
“先生,陪我出门走走吧。”
卧房门被打开,扑面依旧是浓厚的药草香,谢宁之的气色已然被沈相楠养好许多,只是他近日不仅不出门,连书也很少再翻阅了。
沈相楠眉尾上挑,弯起嘴角,说:“明日就是元宵,我给先生准备了一件新衣,瞧瞧喜不喜欢?”
谢宁之看了他一会儿,随即把目光移向沈相楠身後桌上多出的桃红木盒上,他认得这木盒来自平云京哪家裁缝铺。
沈相楠牵过他的手,带他走到木盒前:“我替先生开?”
谢宁之摇摇头,将那木盒缓慢开啓,见到的是被叠放好的玄色衣袍,他将手覆于成衣反复摩挲着,是平云京不常见的料子。
“先生若是还算喜欢,我替先生更衣,随我出门走走吧。”沈相楠几乎半求半哄。
谢宁之的手指在木盒中游离,好像触碰到一处异物,于是将压在成衣之下的扁盒拿出,看见的是齐齐被摆放好的多色丝带。
谢宁之轻笑一声,盖好盖子,转头与沈相楠对视,道:“想在平云京这麽打扮我,如今有了靠山,你是真不怕旁人议论。”
“先生愿不愿意于我而言才是重要的。”沈相楠说。
谢宁之最终没有说话,沈相楠当他默认,领他坐于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取走他的白玉簪,手握木梳替他打理长发。
沈相楠看得出神,手中动作也很慢,上下梳过一回不过转瞬的事,他硬是磨上半柱香的时间,窗外昏黄逐渐黯去,唯有烛火光亮十分。
“照你这样梳下去,我们能赶上明日元宵灯会了。”谢宁之从镜中瞧见沈相楠一副十足认真又患得患失的模样,“我这几日养得仔细,怕是要让沈大人找不见白发了。”
“先生哪里的话?”沈相楠放下木梳,从盒中拿起银丝,欲要替谢宁之挽辫。
谢宁之的手轻放于他手腕之上,轻声道:“不该用这个了。”
沈相楠以为他还是为在平云京身着隶国服饰介怀,便道:“绥永一朝从未阻过隶国旧人身着旧服,现在去故地看一眼,大家夥儿有半数还是这样穿着的。”
谢宁之眸光一暗,又迅速恢复神情,他拿过沈相楠握着的银丝放回木盒,手左移方寸又将旁的五彩丝带换至沈相楠手中。
“贵人多忘事。”谢宁之调侃道,“还要我提醒沈大人吗?”
在隶国,成亲後用五彩细丝挽辫,寓意生活多彩,幸福美满。
沈相楠将五彩细丝与谢宁之还未抽离的指尖一同握紧,紧抿双唇不说一句话,心里早把谢宁之唾骂个遍。
明明狠下心要把他丢下,又反复叫他牵肠挂肚舍不得放他自由。
梳妆台旁烛火跳动,一如恭廉殿地下雀宫昏暗灯烛。
“我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沈大人。”文乐为淡淡道。
沈相楠眉眼低垂,沉寂几许,他擡头对文乐为说:“我答应你。”
“我会辅佐殿下直至四海升平丶太平岁宴,千秋万岁後青史可称颂吾主复宣中兴,以明君留世,千古流芳。”
文乐为两手交叉在膝前,拇指反复缠绕,几只雀鸟围绕在他身侧,安静非常。
“若是无法兑现诺言,我先致仕还乡,远离庙堂,尔自可随意取我性命。”沈相楠继续说,“不得一日天下安宁,我不离平云京半步。”
“那你想要的是什麽?”文乐为问。
沈相楠腰间别着一条白玉镂空累丝香囊,里面装的并非香灰,而是他和谢宁之的一缕发。
香囊随他的动作晃了晃,沈相楠剪去多馀彩丝,最後收尾,朝镜中一笑,道:“先生瞧我这手艺是不是进步了?”
谢宁之瞥见镜中自己,有些许恍神,他缓慢抚过落在前肩由五彩细丝编成的长辫,良久,才开口回应:“挽得好。”
“那先生是不是该赏个脸,换上新衣陪我出去走走了?”沈相楠俯下身,贴在他耳边撒娇道。
“你想去哪儿?”谢宁之点点他的额头问。
“随便去哪儿,只要你陪我。”沈相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