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颐盯着他发间的白玉簪,道:“你从前教你的第一位学生,可不是现在这样。”
沈相楠愣住,抿起唇不说话。
周思颐从桌案堆叠的折子里抽出沈相楠拟好的辞呈,那字一瞧就知是谢宁之亲手教出来的。
“沈先生真是,越来越像谢先生了。”周思颐评价道。
“是吗?”
沈相楠倚在榻上喃喃自语,目光看向阁楼小窗下的青石板路,青苔貌似长得更茂了些。
估摸着灯会差不多要结束,沈相楠对着裂开一角的黄镜重新将头发用白玉簪挽过一遍,任凭他如何尝试,两鬓总会留下碎发。
他不知谢宁之究竟是怎样做才能用这把簪子干净利落挽起所有头发,总之这麽多年,他都没彻底驯服这把簪子。
沈相楠小心翼翼踩着摇晃的木梯下楼,从怀里掏出个红包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那红包,道上一句新年快乐,才重新阖好木板离去。
他走在百家巷中,不论朝南朝北,总能走到那棵槐树下。
槐树还是沈相楠记忆里的模样,只是大多数愿望用墨字一笔一划写在红丝带上,竟比空无一物的红丝带要来得多。
沈相楠从袖间拉出一条红丝带,是刚才在阁楼用墨笔写好的愿望。
这槐树枝头满满当当挂满红丝带,比起从前要难落脚许多,待爬上树顶时,沈相楠喘着气自嘲道:“是太久没爬树了还是年纪真的大了,差点没累死我。”
沈相楠将红丝带系在最高枝,这是他第一次用墨字亲笔写下愿望,红丝带稳稳系于枝头,刚巧远处焰火升空,是灯会落幕前最後的热闹。
他弯起膝盖,另一只脚悬在空中,手撑于腮边,歪着头欣赏起五彩斑斓的焰火,转瞬即逝的光亮在眼底闪烁,直至彻底熄灭,沈相楠注视空无一物的夜幕许久,准备回身落地。
不远处,还有灯贩最後的吆喝,再近些,能听见车辙碾过青石辘辘。
沈相楠侧过头,馀光瞧见有人款款往此处来。
不过几步之遥,天地骤然失声。
沈相楠怔在枝头,只觉身在梦中。
帷帽白纱及地,掩去那人面容,风穿行其中,勾勒藏匿白纱间一袭玄衣隐隐轮廓,如鹤纤长玉立,每近一步,周遭嘈杂纷纷化为齑粉,只留沈相楠心头发聩。
眸光凝滞良久,沈相楠才断断续续呼出一口气,泛白的嘴唇半张,竟是把声词全咽在喉中。
身後又一轮焰火欲去还来,忽然惊扰梦中此幕,沈相楠发间白玉簪色彩轮奂,一如那人落晖满身,被烟火染的绚烂。
沈相楠目光从未从那人帷帽上移开分寸,他头回觉得焰火太过短暂,带不走离恨行远还生,留不住故人常伴身侧。
耳边声停,除夕灯会终了,是有情人分别的第九春。
那人转身欲离,沈相楠险些没抓稳槐树枝,嗓音因干涩泛起嘶哑,朝那人脱口而出的话是:“等等!”
沈相楠落地摇摇晃晃,与那人保持几尺距离,他撑住槐树前砌起的一圈石台才能勉强站好,虽不知要说什麽话,只想再多看几眼而已。
只是这样简单的愿望,还被泪水糊了满眼。
“先生?”
“真的是先生!先生怎麽在这里?”
待沈相楠回神时,眼前早空无一人。
唐愿安从旁巷跑出,本意外沈相楠为何会在此处,又被沈相楠满面泪痕惊到,他捏起沈相楠的手,皱眉问:“先生怎麽哭了?”
沈相楠蹲下身,唐愿安便用小手替他擦去泪水,他问:“你们怎麽会走到这里?”
陈秋宜拍拍衣袖,解释道:“不知道为什麽进了巷子走不出来,这巷子也太绕了,横七竖八全是路,没有一条通大路。”
唐愿安点头附和,说:“我们真的走了好久,走到这才碰见的先生。”说完,他恍然大悟,“先生莫不是因为迷路了才哭的吧?”
沈相楠发笑,摸摸他的头,说:“先生知道怎麽走,别担心,这里的路对先生来说比宫里的路还熟悉些。”
唐愿安没在追问沈相楠为何流泪,回头对周悯笑说:“殿下,我们不用在巷子里乱走了。”
沈相楠看向周悯,周悯背对着他们,远望长巷一声不吭,唐愿安连喊好几声殿下,他方听见回头问:“怎麽了?”
唐愿安抱怨道:“殿下真是,从刚才开始就魂不守舍的。”
“是不是玩得太累了?”沈相楠说,“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宫了。”
周悯轻声应道一句,又朝前方深深看了一眼。
“哎呀,要紧东西差点忘记给你们了。”沈相楠从怀里掏出三沓红包分给三人,“今年的压岁钱,除夕安康,新年快乐。”
三人并非第一回收到沈相楠的压岁钱,不过沈相楠这压岁钱是按三人的岁数放的,每年会比去年多一张银票。
“说给先生听听,陛下今年给了多少啊?”沈相楠打趣问。
唐愿安数着指头,只说:“不够数啦!”
陈秋宜嗤声道:“他要什麽陛下不给?钱票最不值钱,自个儿都忘记放在哪处了。”
唐愿安反驳道:“才没有!陛下给我的我都好好存着呢!就是没空数罢了,陈秋宜,你是羡慕我吧?”
陈秋宜不可置信指了指自己:“祖宗,我羡慕你写篇文章要磨上整整两个时辰吗?”
“你!写得快了不起!”唐愿安哼声,一手拉过沈相楠一手又追上去拉过周悯,“回宫回宫!回府回府!回竹舍回竹舍!”
身後槐树高枝处唯有一条红丝带留下墨笔,沈相楠提笔时心有所知,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在老槐树前发愿。
梦留昔年万万千,不忘不念不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