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微言轻
沈相楠入宫後听闻最多对东宫的评价就是太子性情乖张,此刻具像在眼前,倒叫他瞠目结舌了。
“儿臣只逞一次口舌之快,万万没那谋逆之心,是她要报复儿臣才将平日小吵小闹的话传到陛下跟前。”
周思颛好不容易收敛起方才争锋相对只顾驳话的焰气,虽是自下而上仰看他的君父,眼里却无分毫谦卑者的低眉顺眼。
“平日?”绥永帝厉声训斥,“可见你从未有半分敬畏之心!”
帘後身影从龙椅上站起,来回踱步。
桌上黄纸被绥永帝扬起,飘飘然从白帘缝隙中坠下高台。
“你觉得委屈?是朕逼你做了这个太子,是朕薄待了你?”绥永帝显然已经动怒,话音刚落,便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绥永帝用手指在空中颤抖点着周思颛,“禁闭东宫思过,要陈言还是要寻死,随你便就是!以後都不用向朕传话!”
周思颛漫不经心道:“这是当没我这个儿子了吗?”
随即,他轻笑一声,随意作揖就当谢了君恩。
周思颛未曾低头去瞧飘落在他眼前的黄纸墨字,他迈开一步,沾上些许尘土的香色缎云纹靴就这麽踩过散落在地的所谓逆言。
唐云谨眼见事态恶化,父子俩想大事化小已是不可能,他起身下阶,掀起衣袍,恭恭敬敬朝绥永帝叩头,出言替太子求情。
周思颛听见膝盖碰撞在冰凉大殿的声音,几乎是立时皱眉,却没有回头。
绥永帝没有因为唐云谨的所言收回成命,最终,太子禁闭东宫思过,谢绝所有叨扰,包括谢宁之和唐云谨,在太子解禁前都不能再踏足东宫。
周思颛随冯公公走的干脆,剩下的烂摊子还要恭廉殿想法子收拾干净。
回到恭廉殿,沈相楠还没缓过神来,擡手擦去额间不知何时留下的冷汗,喝了口茶水才开口说:“我见过父子争吵,却没见过敢和陛下这麽吵的。”
谢宁之将大理寺送来的笔录口供和写满逆言的黄纸放置在桌,不紧不慢整理袖口,道:“殿下尚且意气用事,在殿中只顾顶撞了陛下,该说的该问的该解释的一句没有。这件事,还得想出个法子给前朝交代,才不会让东宫落下骂名。”
沈相楠两手交叉放在腹前,大拇指有一绕没一绕地旋转着,“错了就是错了,何故要我们想办法替他抹去了?放眼青史,哪个大人物不是有功有过?怎麽东宫就担不起这骂名了?”
唐云谨道:“殿下根基未稳,眼下正是缺可用之人的时候,前朝要立威信,民间要立口碑。”
沈相楠打断他:“他自己都没放在心上,才酿成今天这局面,唐相再操心也是无用。”
先不说笙乐坊此等私事,若逆言真被他认下,那就不是担骂名如此简单的事情了。”唐云谨叹下一口气,神情却并未松懈。
沈相楠不可置否。
谢宁之将目光转向他,问:“你在殿上可听出了陛下对此事的态度?”
“我哪敢猜测圣意啊!”
沈相楠把每个字拖的特别长,明摆着是在阴阳怪气,他很少不答谢宁之的话,不想说也不会呛人。
可是沈相楠走到恭廉殿的这一路,肚子里窝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无名火。
演了一出戏给前朝嘴碎的文官们看,整场戏除了父不慈子不孝看来真了些,实际全然没有因太子贩卖孩童沾花惹草开罪,无非是因为那几纸在床榻上说过的无人知晓真假的逆言质问太子,最後也只是不能出东宫的大门,该有的吃穿用度一样不少。
陛下本就没有想要周思颛如何的意思,闹到面前只是想问逆言真假,是真是假,不过太子一句话的事罢了。
既然不想真追究,那就要恭廉殿想个两全的办法,既要安抚前朝那些笔杆子堪比把人一不小心就戳个面目全非的枪杆子,保全东宫的颜面,还要想想这些逆言和庶子要如何处置。
沈相楠不禁笑出声。
到头来,无辜之人还要受苦,始作俑者依然逍遥。
唐云谨一手揉着太阳xue,搭在桌沿边的五指逐渐拢紧,良久,他像是下定什麽决心,疲倦地问:“那名女子的身份,应该没有几个人知晓吧?”
谢宁之点头,说:“大理寺负责询问她的是恭廉殿的人,除了做笔录之人,这些口供只有恭廉殿和陛下见过。”
“那好。”唐云谨把桌上的纸拾在手上一一瞥过,随即转身将那沓是非悬于烛火之上。
“唐相这是?”沈相楠见唐云谨欲要烧毁罪证,眼底现出一丝疑惑。
跳窜的烛火触碰那沓轻薄黄纸,瞬间燃烧成灰烬,馀灰随泄进的风飘向空中,有些落在了唐云谨洁白无瑕的长袍上,顿时留下脏污的痕迹,与他平日素爱整洁的形象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