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明王殷仁的死,他的死轻如鸿毛,除了唾骂,什么都没有。
第三日的时候,一位少年跪在城门前,穿了一身粗麻制成的斩衰[1]。他没带香烛,也没带纸钱,他带了三壶桑落酒,二两炒花生。
路人见状大多唏嘘: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竟然为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死人,不顾自己的性命,跪在雪地里!
他们看着雪地里的背影,暗暗猜测,能为了一个死人在寒冬大雪天,跪在雪地里的人,不是有罪就是有情。他们大都怕引火烧身,不敢上前观望,留下几句闲言碎语就走了。
有人看出了跪在雪地里的人是御史台的中丞大人照山白,更不敢上前问候了。只敢远远地望一眼,看完就走。
只有一位赤脚的孩子,抱着一件草皮蓑衣,跑到了城门前。
小孩一身泥斑,穿了一件破烂的麻布衣服,腰上系着草绳。他蹲下来,把草皮蓑衣放在一边,说:“我认得你,有一年除夕,你给过我一颗糖。”
照山白的眉毛和睫毛结上了霜,他的鼻尖和耳角冻得通红,像被人掐紫了。他掀起眼皮,目中无神地看了小泥孩一眼,轻声道:“多谢。你拿回去吧。”
“喂!大哥哥,你不要嫌弃我的草皮蓑衣,虽然它比不上你们名贵的狐裘,但是它很挡风!”小泥孩掀起草皮蓑衣,盖在了照山白的背上。
小泥孩靠近了说:“大哥哥,你要是冻死了,就没人给我糖吃了!”
小泥孩冻得浑身发抖,他见照山白跟丢了魂似的,趁照山白不注意,捏起盘子里的几个花生米,塞进了嘴里。
小泥孩自顾自地问道:“大哥哥,上面那个人为什么死了呀?”
照山白道:“因为他有罪。”
小泥孩继续道:“他死的好惨!噫,人都死透了,尸体还要被挂在城墙上,实在是惨!。很小的时候,我还有娘,那时候我娘说,人死了要入土为安,那他……会不会变成恶鬼呀。”
照山白淡淡道:“或许吧。”
小泥孩担心道:“那岂不是很可怕!大哥哥,他是你的朋友么?他已经死了,你跪在这里他也看不到了,万一他变成恶鬼,从上面下来的时候看到你,过来报复你怎么办呀!”
照山白垂眸道:“不会的。他不会变成恶鬼,他会回家。”
小泥孩看看周围避之无不及的人,疑惑道:“他还有家吗?为什么没人来看他?他还真的有亲人吗?”
“有。”照山白为他倒了杯酒,不敬天地,敬故人,“我就是他的亲人,我会带他回家。”
史昌元年的雪下的比过往每一年的都要大,但是北风却不像从前那般凌冽。寒风掀起地上的雪粒子,酒水撒过的地方,落了几颗晶莹的冰珠子。
照山白在城门前守了一夜。
他准备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想带那个人回家。奈何事与愿违,廷尉的人要将桓秋宁的尸首带会诏狱复审,至于什么时候能放出来,谁也不清楚。
也许桓秋宁的尸体进了诏狱就会被一把火烧了,也许过几日就会面目全非,断胳膊断腿,也会今夜就会被扔到万坟冢,这些谁也无法预料。
死人无法说话,无法反抗,可他们却要撬开他的嘴,逼他在史书上替人背下那些个污点。
廷尉的人将桓秋宁的尸首带走的时候,照山白没有像那夜在宫门外一般发疯似的嘶吼,也没有像他跪在照府求照宴龛那般决绝,更没有在城北陋室发现那封信时那般歇斯底里。
他只是平静地目送桓秋宁离开,平静的如毫无波澜的水面,没有一丝涟漪。
宫里的人说桓秋宁逼死了殷仁,他折磨殷仁,逼得殷仁绝食,活活把自己饿死了。
照山白不信,但是殷仁已经死了,桓秋宁也为此葬送了命,过去已经成了空口无凭的回忆录。这世上除了照山白,再也没有人会在乎真相。
那日之后,照山白把自己关在了城北陋室。
半个月后。
元宵佳节,火红的灯笼挂满了上京城,沉寂了半月的京城终于在烟火中热闹了起来。
长安路的尽头,一座枯藤缠绕的宅院依旧紧闭木门,独有寒鸦登门拜访,时不时的在老树的枝头上叫两声,撑撑场子。
夜里来了人,轻轻地扣了两下门。
陶思逢拎着食盒,在门外轻声唤了声:“中丞大人?今日恰逢元宵节,我给您带了份元宵,能否进屋一叙?”
许久过后,院子里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却依旧昏暗无光。
又过了许久,才来人开了门。
照山白面色憔悴,身形消瘦,他拎着一盏琉璃灯,轻轻地推开了门。
平日里一贯待人客气的照山白,如今见到陶思逢登门拜访,连句话没说,就转头走进了屋子。
无话可说。
如今他对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陶思逢四处打量,他站在老树下,向屋内望去。
千只骨架干枯的蝴蝶,在月色中平静地睡去。桌案上散落着墨香浓重的信纸,上面的字迹或潦草,或工整,只写了一句话。
照山白用极细的银钉把死去的蝴蝶钉在了墙上,蝴蝶身上的闪粉依旧绚丽,可它们的骨骼结了冰,肉|体已经干枯,灵魂也早已在夜色中安睡。
爱是脊椎中的一枚骨钉。
那一枚骨钉随着昼夜的轮转,时间的流逝,从脊椎刺进了骨髓,逼近心脏。
照山白拔出了那根插进骨髓的骨钉,用它留住了上千只蝴蝶。思故人,忆过往。他站在回忆与过去的分界线上,为一人留住了月色,留住了转瞬即逝的蝶,生出了藏满相思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