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放轻脚步走过去,指尖撩开帘幔一角。
她不在榻上。
狐裘也不在。
萧望卿眉心一蹙,转身快步走向殿外。候在门边的内侍见状慌忙躬身,不及开口,皇帝已一阵风似的掠过庭阶。
然後,他看见了。
庭院东南角的梅树下,她裹着那件厚重的银狐裘,背对着他,像是在端详雪地里的什麽。
新雪初霁,晨光稀薄,勾勒出她清瘦而不堪摧折的轮廓。
她面前堆着一个小小的雪人,歪歪扭扭,插着两截梅枝作手臂。其中一截梅枝被折去了一半,断口新鲜。
萧望卿的脚步顿在原地。
“沈公子?”他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自己都陌生。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庭中风止,万籁俱寂。
萧望卿一步步走过去,他已经比沈知微高出许多,老皇帝给他取名望卿,为了让他谨记自己的身份,卑微到永远只能仰望九五之尊的位置,连争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现在是皇帝。
积雪在他靴下发出吱呀的轻响。他绕到她身前,半跪下来。
她闭着眼,长睫低垂,唇色极淡。一只手还虚虚地搭在那雪人的断臂上,另一只手蜷在狐裘深处,握着尚且温热的手炉。
那双总是清冷沉静,或带着倦怠,或偶尔掠过一丝锐光的眼睛,安静地阖着。
萧望卿的手伸出一半,悬在半空。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冰雪堵住,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周遭的一切声音骤然褪去,世界死寂一片,只剩下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他猛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探向她颈侧。
触手一片冰寒。
没有脉搏。
那细微的,他曾无数次在深夜凝神捕捉,以此确认她仍存于世的跳动,消失了。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淮安雨夜,她递来那半只糖凤凰时,指尖蹭过他掌心的微痒。想起她咳着血,笑着说你懂什麽。想起她批阅奏折时微蹙的眉心,窗下小憩时轻缓的呼吸。
想起她昨夜最後一句极轻的:“陛下,雪停了。”
他当时只嗯了一声,想着下朝後要陪她看雪景。
原来那不是闲谈。
是告别。
萧望卿缓缓俯下身,额头抵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宽阔的肩背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萧望卿罢朝一日。
暖阁地龙依旧烧得滚烫,熏香也换了她平日惯用的冷梅调,可怀中的身躯还是一寸寸冷了下去,僵硬得硌人。
他枯坐良久,直到日影西斜,才擡手,摸索她枕边常抚的那处暗格。
格中并无多少物件,只一册纸边已泛黄卷起的旧札。
他颤着手翻开。
墨迹深浅不一,多是病中勉力写就,越到後来越是潦草,甚至有些字被咳出的血点洇开,化作模糊的暗斑。
「腊月廿三,冷宫。救下一猫,甚凶,咬人。东宫碳火,貂裘皆赠之,或可一用。恐殿下见责,然见其蜷缩雪中,如见小妹当年。」
「腊月廿七,宴上。殿下不悦,我亦心惊。此子非池中物,或成殿下心腹大患。」
「正月十六,江淮行船。谢家世子可用,三殿下沉默太过。其伤处脓血不止,换药时能忍痛不吭,心性之韧,非常人。」
「二月廿二,雨。查账三日,江南道蠹虫皆现形骸。周茂年伏诛前睨我,笑言‘东宫鹰犬,他日亦同此下场’。屁话。」
「二月廿六,灯市救林氏女。其容肖我,绝非偶然。」
「三月初七,咳甚。殿下亲煎汤药,斥我不知自惜。药苦胜黄连,然其眉间沉郁较我更深。十年主仆,竟累他至此。」
「三皇子北疆捷报至。殿下掷卷冷笑,夜半独饮。我奉醒酒汤而立阶下,见月华浸透他肩头龙纹,忽觉天家孤寒,非人臣可暖。」
指尖抚过那些洇开的血点,他继续翻页,墨迹愈见潦草虚弱,行距散乱,仿佛执笔之人连握稳笔杆都已是勉强。
「四月初十,晴。移居西偏殿。地龙过暖,咳稍缓。陛下……萧望卿令人将奏折皆搬至外间,批阅时亦不避我。其朱批日益果决,然每闻我咳,必顿笔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