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男人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商暮现在能看出一些熟悉之处了,男人的眼睛仍是多年前的那一双,贪婪,狠厉。这双眼睛把他带回了多年以前。
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和痛哭。家里桌椅板凳砸在地上的轰鸣。男人粗暴的怒骂和秽语。右腿腿骨断裂的剧痛。满身遍布的青紫。黑暗阴冷的房间,饥饿。
商暮发现,他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无动于衷。因为他的胃部开始痉挛。
他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低着头像在思索。半晌,他苍白着一张脸,轻声说:“希望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声音轻柔,像在说祝词。
男人瞪大了浑浊的眼睛,喘了几口气,心电图开始不稳。
商暮盯着输氧管,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了那根透明的管子。这根管子为垂死的病人输送新鲜的氧气,延续茍且的生命。
而现在,这根管子被捏住了。
男人张大嘴,急促地喘息。
商暮松松地捏着那根管子,像扼住病人枯槁的咽喉,他看着男人猪肝色的脸,愉悦地笑了起来:“手握住别人生命的感觉,很开心吧?我现在体会到了,确实如此。”
男人的瞳孔渐渐涣散,嘴边涌出白沫。
商暮盯着濒死之人的眼睛,这双眼睛与初夏暗巷里的那双重合了,一样的惶恐,一样的无助,一样的恳求。
真狼狈啊,真可怜啊,真渺小啊。
商暮面无表情地看着,而後,他的神情渐渐一柔,他想起了一只温暖的手。那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带他走出暗巷,来到充斥着鲜花与鸟鸣的人世间。
心电图的机器发出尖锐爆鸣,病房外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商暮松开了手指。
很快,男人的呼吸恢复了正常,但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恐惧,徒劳地张大嘴,咿咿呀呀着一些没人能听懂的字句。
走出病房前,商暮最後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枯槁丶死亡和腐朽,而那些肮脏,再也无法影响他分毫。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到医院大厅,胃部仍惊悚地拧绞着,他脸色苍白,撑着扶手,慢慢地在楼梯上坐下。
等呼吸稍微平稳,他站起身来,往大厅外走,拨通了周望川的电话。
“学长,来接我。”他声音轻软。
周望川道:“好。”
商暮又道:“就现在。”
周望川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笑意:“你为什麽不擡头看?”
商暮一怔,擡眼望去,几十步外的车旁,周望川正站在那里,手中提着鸟笼。
见他看过来,周望川擡高鸟笼,对他笑了笑,听筒和前方同时传来声音:“小蓝小绿飞走了,给你买小红小黄,来看看喜不喜欢。”
两人视线相对,商暮一步步地缓慢走过去,他走出医院大楼在阳光照射下的阴影,也走出了那个人的阴影。
当站在阳光下时,他彻底与过去了断。
周望川挂断电话,拉过他的手带他上车:“手这麽凉,休息一下再走。”
商暮迟钝地唔了一声。
周望川提着鸟笼在他面前晃:“看看,新儿子和新闺女。”
商暮眨了眨眼睛,专注地看着。两只鸟儿一点也不怕生,欢快地扑棱着翅膀。一红一黄,颜色纯净鲜亮,像两颗无暇的宝石。
他尖酸地说:“可怜的小鸟儿,不出一个月,你们那不靠谱的爹又要把你们全都放生。”
周望川含笑说道:“我发过誓了,绝对不会再忘记关纱窗。”
“哦,那万一忘了呢?”
“忘了,那就再给你买小紫小白。”
商暮笑出声来:“姑且再信你一次。”
开车回家的路上,周望川给商暮讲了一些看诊遇到的趣事,商暮抱着鸟笼听得认真,不时被逗得发笑,靠着椅背的姿势愈发放松。
车内的气氛温柔,两人说话都轻声细语。等红灯时,正想交换一个吻,电话铃声通过车载蓝牙突兀地响起。
中控大屏上跳动着“傅年”二字。
一瞬间,两人都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冷战和争吵,还有会所包间里的冲突。
车内诡异地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