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北境的风总爱传话,比最快的驿马还要灵通。不过半月,“文骋活了”的消息便像春草般漫过了草原,从斡难河畔的毡房到阿尔泰山的牧场,牧人们围坐在篝火旁,总爱就着马奶酒念叨这桩奇事。
“我亲眼见的!”一个曾在草原大战中幸存的老兵拍着胸脯,羊皮袄上的油渍随着动作晃悠,“当时文驸马被那妖道控了心神,公主一剑穿心啊!血喷得跟喷泉似的,染红了半片草地!我还捡了块沾血的石头呢,如今供奉在毡房里,说不定是块神石!”
旁边穿红袍的萨满婆婆却摇着铜铃,皱纹里淌出神秘的光:“不是神石,是血灵。公主身上流着沈氏的血,那是能御魂的血脉。当年她爹娘蒙冤时,坟头的草都三年不枯,这就是血灵显灵。定是公主日夜思念驸马,那股子执念冲破了黄泉路,硬生生把人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
更有人说,文骋根本就没死,是被草原深处的药仙救了,这些年一直在雪山里修炼,如今破关而出,正是要与公主共掌北境。
传言越传越玄,连孩子们都知道,那位曾战死的驸马爷,是被公主的眼泪和念力唤回来的。
消息传到皇宫时,秦王,如今该称作新帝,正对着铜镜整理冕冠。铜镜里的人影已添了几分威仪,只是鬓角的银丝比登基时更密了些。
内侍捧着北境送来的密报,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北境异动……文骋确是活了,如今与沈昭公主在雪山同住,草原各部都在观望,似有拥戴之意。”
新帝放下手中的玉簪,指尖在冰凉的镜面上划过,映出他眼底复杂的光。
文骋……那个当年与他一同在国子监读书,後来成为麒麟卫二把手的男人。他记得文骋的才华,更记得他对虞怜的执着。如今这人死而复生,又与虞怜团聚,北境那些原本就向着沈家的势力,怕是要蠢蠢欲动了。
“传旨,派吏部侍郎苏明远去北境。”新帝转过身,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流动,“不必带仪仗,就说……朕念及旧情,特遣他去探望公主。”
苏明远是个玲珑人,揣着密旨踏上北境的土地时,心里早已明镜似的。新帝这哪是探望,分明是试探——
试探虞怜是否有借文骋复活之机,联络旧部夺回中原的野心。毕竟,沈家当年的冤案已昭雪,文骋又是名满天下的将才,若这二人联手,再加上北境铁骑,足以撼动新朝的根基。
苏明远在雪山脚下的小镇歇了三日,才借着采买药材的名义,辗转找到那间藏在山谷里的柴屋。
远远望去,柴门紧闭,栅栏内晒着些草药,一条黄狗趴在雪地里打盹,倒像是幅与世无争的农家图景。
他正犹豫着该如何上前,柴门“吱呀”一声开了。
虞怜穿着件灰布棉袍,手里提着只竹篮,篮子里是刚挖的雪莲。她看到苏明远时愣了愣,随即认出这是当年沈家旧识,曾在父亲门下做过幕僚。
“苏大人远道而来,是为秦王……哦不,是为新帝传话的吧?”虞怜侧身让他进门,声音平静得像门前的雪。
苏明远跟着她走进柴屋,才发现屋内比想象中更简陋。墙上挂着些风干的草药,桌上摆着粗瓷碗,唯一像样的物件,是个装着笔墨纸砚的木盒。
文骋正坐在竈前添柴,听到动静回头,玄色布衣上沾着炭灰,眉眼间没了当年的锐气,多了几分温润。
“文兄。”苏明远拱手,心里暗暗称奇。眼前的人面色虽有些苍白,却中气十足,哪里像个死过一次的人?
文骋点头致意,起身去里屋叫念念。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出来,扎着双丫髻,手里还攥着块刚刻好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个“家”字。
看到陌生人,她躲到文骋身後,只露出双乌溜溜的眼睛。
“苏大人不必多礼,有话不妨直说。”虞怜给客人倒了碗热茶,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京城的雪,想必也下得不小吧?”
苏明远捧着热茶暖手,斟酌着开口:“陛下……很挂念公主。沈家冤案得以昭雪,文兄又平安归来,实乃天大的喜事。只是如今北境传言四起,都说……都说文兄是天命所归,该与公主一同,拿回属于沈家的天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文骋和虞怜,加重语气道:“陛下说,若公主有意,他愿效仿上古尧舜,退位让贤。毕竟,论能力,论民心,公主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这番话说得直白,连竈膛里的柴火都仿佛停顿了片刻。文骋握住念念的手紧了紧,却没有说话,只看向虞怜,眼底是全然的信任。
虞怜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茶香混着雪松香漫开来。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河面,带着种释然的暖意:“苏大人还记得我父亲喜欢的一句诗吗?”
苏明远一愣:“沈帅博学,不知郡主指的是……”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虞怜擡眼,目光清亮如雪山融水,“日月高悬,普照万物,从不会为谁偏私;夫妻呢,能亲到同生共死,也能疏到形同陌路。
这天下,于我而言,就像那高悬的日月,看着光鲜,可真要站到那顶上,风太大,寒太重,会冻伤人的。”
她看向文骋,两人目光相触,像是有流萤在其间飞舞。“当年沈家出事,就是因为站得太高,离那权力太近,才被风刀霜剑伤得体无完肤。我爹是,我兄长是,连文骋……”
她声音顿了顿,指尖划过茶碗边缘,“他当年差点死在国师手里,说到底,也是因我沈家卷入了那场纷争。”
文骋伸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掌心的温度熨帖而坚定:“阿怜说得是。我死过一次才明白,什麽江山社稷,什麽功名利禄,都不如守着你们母女烤火喝茶实在。”
“可……可草原各部都盼着郡主振臂一呼啊!”苏明远急了,“文兄将才,郡主有沈家旧部拥戴,北境铁骑更是所向披靡,这天下……”
“天下太大了,我守不住,也不想守。”虞怜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只想守着这间柴屋,守着文骋,守着念念。让他们在雪山里安稳长大,不必担心明日会不会有人抄家,不必琢磨谁的话里藏着刀。”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让风雪的气息涌进来:“你看这雪山,冷是冷了点,可太阳出来的时候,雪会化,草会绿,羊群会满山跑。这里的风是干净的,不会卷着血腥味;这里的人是简单的,不会对着你笑,背後却捅刀子。”
“苏大人回去告诉新帝,”虞怜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轻,却字字清晰,“我虞怜,沈氏的女儿,北境的公主,只想做文骋的妻子,念念的母亲。那权力之巅太冷,我不愿把我的爱人,我的孩子,带到那种地方去。”
苏明远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竈前正给念念削木剑的文骋,忽然明白了什麽。或许这世间真有比天下更重要的东西——
是柴屋里的烟火,是爱人眼里的暖意,是孩子手里那把不会伤人的木剑。
他起身告辞时,文骋送他到柴门外。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两人肩头。“替我谢过陛下的‘好意’。”文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若有人敢来打扰我妻儿安宁,无论他是谁,我文骋拼了这条命,也会护着这雪山周全。”
苏明远点点头,转身踏入风雪中。他知道,自己带回的答案,或许正是新帝最想听到的——不是臣服,而是放下。
柴门在他身後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虞怜正把烤好的饼子递给念念,文骋走过去,从背後轻轻抱住她。“冷不冷?”他低头,鼻尖蹭着她的发顶,那里还沾着雪粒的凉意。
“不冷。”虞怜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有你在,怎麽会冷。”
念念举着半块饼子跑过来,踮起脚尖要喂他们吃。一家三口的笑声混着炉火的噼啪声,在小小的柴屋里荡开,比任何关于“天命”“天下”的传言,都更像人间该有的模样。
窗外的风雪还在落,却仿佛温柔了许多。草原上的传言还在继续,只是没人再提“夺回天下”的话。牧人们更愿意相信,是爱与思念真的能跨越生死,让失散的人重聚在雪山深处,守着最平凡的日子,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