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侵鹤不知是困的还是其他,眼睛干涩得厉害,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张嘴欲言,想问他这些年好不好,想问锈锁有没有折磨他。
“祢听颓。”
祢听颓“嗯”一声,而後茫然皱起眉,干冷的指尖蹭过他的眼角,刮下来一滴泪,“怎麽了?”
檀侵鹤问不出来,心中愧然,自己下了定论。
祢听颓这些年过的肯定是不好,不好的原因往日隔着怀梨和他的对峙,现在就在他面前无故掉泪。
他徒劳问:“你要走吗?”
是变了,以往祢听颓会调笑着问他是不是舍不得,而不是颔首道:“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檀侵鹤能说出口的直白话都是谎话,真到该交代肺腑之言时拐出八百个弯,他怕实话落空,丢了脸面,否则也不用一味试探人心。
推推拉拉几十年,他等着祢听颓从薄州携风带雨地杀过来。
檀侵鹤合上眼,心中忽地有些无力,一度想坐起来向他坦白从宽,忍了又忍,嘴跟上了锁一样,做不到主动开口,最终背过身闷闷道:“你走吧。”
如此又十馀年,檀侵鹤依旧留在耙耙村,从重复的枯燥日子中尝出些许不同,除了等待,还有他不得不承认的其他东西。
思念。
他跟着祢听颓学会了一样本领,赌,赌祢听颓会再来见他。
日子又有意思起来。
第二日,檀侵鹤照旧早起到学堂去。
昨夜没睡好,导致他一早上精神都恹恹的,晌午没去吃饭,在案上趴了一会儿,醒时感觉更困了,迷迷糊糊地捧着茶水出神。
“小谭先生。”
檀侵鹤回过神顺着声音看出去,孙先生冲他招手,他看了眼屋中的孩子,爬起身走出去,见孙先生後面还跟着其他先生,人人面上露出恐慌。
“出什麽事了?”
孙先生几人抓着他走到廊下,环视四周後神神秘秘地开口。
“回天门没了。”
檀侵鹤睡意荡然消散,愣愣问:“哪个回天门?”
孙先生急道:“还能有哪个?满六州不就一个回天门吗?”
其他人开始窃窃私语。
“据说一夜没的,满门都屠了,连狗都没留,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那祢三好狠辣的手段。”
“祢三?”檀侵鹤又一怔,问:“他干的?”
“可不是?昔年佳云檀氏灭在回天门手中,祢三的发妻是檀氏女,他此番屠杀回天门就为给他发妻报灭门之仇。”
“这回天门也是自作自受了。”
檀侵鹤无心再听他们议论,囫囵应付两句後回到教室中,孩子们已经全部坐好等着他授课。檀侵鹤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问昨日课业完成与否。
回答声中夹杂一道低沉的声音,与稚嫩童声格不相入。
檀侵鹤当是哪个孩子捣蛋,正欲点起来,擡头视线与最末端笑盈盈的人对上。
他浑身是血地坐在案後,孩童用的书案对他来说太过局促,只好曲着腿,手肘搭在膝盖上,眉眼脸侧糊着干涸血迹,周围孩童视若无睹,只有檀侵鹤看得见丶听得见。
檀侵鹤镇定收神,反而专心起来,从昨日留下的课业开始讲解。
朗朗书声中总有一人懒懒散散地胡乱诵读,故意捣乱,绞尽脑汁吸引他的视线,偏偏檀侵鹤每次都水波不兴地略过去,毫不停留。
直到下学,孩子们一窝蜂往外挤,最後一个从檀侵鹤脚边窜过去,屋中只剩下二人。
檀侵鹤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书笔,见那人寂然不动,便起身擡步,祢听颓的视线渐渐随他走近上移。
“你从哪儿来?”
祢听颓定定看他好一会儿,才道:“从戎州屠了回天来的。”
他混不在意地笑了,“我吊着万户凭一口气,把他挂在佳云的城头,要去看看吗?”
檀侵鹤扫过他全身,道:“将死之人有什麽好看的?”
“也是。”祢听颓附和,光天化日下擡手拉住他,道:“自然没有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