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呈辞握着那串红艳艳的果子咬下一口,冰糖的甜意在唇齿间化开,心底却漫上些许酸涩。
上一回吃糖葫芦,还是母亲带他回外祖家途中买的。他举着一路吃到府门前都未吃完,外祖父笑着将他抱起来说:“往後想尝这滋味,外祖亲自给你做。”
那时外祖母还会为他烹最拿手的花鱼羹。
此刻糖衣在舌尖消融,恍惚间又回到了童年。转头见沈识因吃得眉眼弯弯,那点怅然便悄然散去,只馀满心温柔。
沈识因边吃着糖葫芦,边兴致勃勃地说起从前与兄姊在河畔划船的趣事。她说得投入时,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呈辞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敞开心扉,在自己面前谈笑风生。相处这些时日,二人终于渐渐亲近,倒真有了几分寻常夫妻的温馨。
最让她津津乐道的,是小时候与二哥爬树摘枣的旧事。她说家中院里有棵大枣树,每年秋日都结满累累果实。她和二哥一到枣熟时节就往树上爬。
起初年纪小不会攀,只能在树下接着。二哥摘了枣往下扔,她总接不住,反倒常被枣子砸得满头包。
“可那枣子真是甜极了,又大又脆,总也吃不够。”她眼睛亮晶晶的,“後来我长大了些,二哥便教我爬树。等我终于能自己攀上枝头摘枣时,就换他在树下仰着头接啦!”
“有一回我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伤了腿,在榻上静养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虽说腿上还疼着,那段时日却让我偷着乐,因为既不用去私塾念书,也不必练琴,整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
她呵呵笑起来:“不过才一个月的光景,就把自己吃得圆滚滚的,活像只胖团子!”说罢还故意鼓起腮帮,朝他比划当时圆嘟嘟的模样。
她的童年仿佛永远浸在蜜里,那般无忧无虑。如何能不快乐呢?父母疼爱如珠如宝,兄长们悉心呵护,她自个儿又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
这样的姑娘,合该一辈子都这般欢喜。
陆呈辞静静望着她。自两年前相识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她笑得这般开怀,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小女儿家。
原来这般模样的沈识因,才是真正的沈识因。她就像一粒花种,需得时时用阳光雨露温柔滋养,方能渐渐舒展,终有一日绽出教人觉得世间万物都美好的绚烂花朵。
二人沿街慢行,吃完糖葫芦後,又在路边一位老婆婆的摊前要了碗馄饨。
婆婆见这对年轻夫妻恩爱模样,笑得合不拢嘴,将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时忍不住夸道:“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今夜凉快,待用完吃食,沿着河岸散散步丶坐一坐,吹吹这小风,最是惬意不过。”
沈识因望着婆婆慈祥的笑脸,只觉她身上有种历经岁月後的通透与从容。两人就这般坐在街边,分食着一碗鲜香馄饨。
沈识因夹了一个递给陆呈辞:“我许久未尝这滋味了,你快试试可合口味?”
陆呈辞尝了一个,目光渐渐柔软:“小时候随母亲去外祖家时,也常在此处吃馄饨。母亲总说在王府吃惯了山珍海味,反倒最念这摊上的朴实滋味。她说,这里有娘亲手作的味道。”
沈识因转头望向竈前忙碌的老婆婆。这摊子不知在此经营了多少春秋,原来多年前,陆呈辞与王妃也曾在此共享过这般温暖。
她歪头看他,轻声问:“那……与我说说你母亲可好?我幼时只听闻王妃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从未见过她呢。”
提及母亲,陆呈辞唇边浮起浅淡笑意:“其实早想与你聊聊她。说来惭愧,如今连她的容貌都已记不真切,只馀个模糊轮廓,和几桩最要紧的事。”
“在我儿时记忆里,母亲是个极温柔良善的女子。她十六岁嫁给我父亲,刚过完十八岁生辰便生下了我,待我五六岁时去世了。那时她才二十三岁。”他声音微涩,“二十三岁,恰如我如今的年岁,就这样匆匆走完一生。”
“当时我年纪尚小,虽不曾见父母争执吵闹,却也鲜少见到父亲留在家中。他们的情分究竟如何,我一直不太清楚。”
“那时我总以为父亲是忙于政务才难得归家。後来听姑母说,母亲当年是京城第一美人,又是家中嫡长女,自小被如珠如玉地呵护着长大。她不仅品貌出衆,更有咏絮之才,是位令全城倾慕的闺秀。”
“当年上门提亲的媒人几乎踏破门槛。据说父亲与母亲初遇是在一间茶楼,二人不过擦肩而过,便就此钟情。翌日父亲便登门求亲,母亲竟也当即应允。”
“许是年少时那一见倾心的悸动太过炽烈,让两个年轻人都未曾深思这般仓促的姻缘是否妥当。毕竟父亲贵为皇子,才学出衆,本就是京城无数闺秀的春闺梦里人。母亲会为他倾心,倒也不足为奇。”
“成婚初期二人倒也恩爱,不久母亲便有了身孕,生下了我。可随後几年里,父亲似乎全心投入夺嫡之争。自我记事起,从未听母亲有过半句怨怼,虽偶尔见她眉间凝着轻愁,却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分毫,更未说过父亲一句不是。”
“想来那时母亲用情至深,才会这般无怨无悔,终日守在府中。那年我刚过五岁生辰,朝中夺嫡风波骤起。我年纪尚小,被那些刀光剑影吓得夜不能寐。常见父亲带着满身血迹匆匆回府,母亲终日提心吊胆,总是搂着我说不论发生什麽,首要护好自己,更要学会独立。”
“那时我不懂母亲为何总说这些。直到某日,府中突然闯入大批官兵,将我与母亲强行带走。”
“那时我才知晓父亲夺嫡失败了。新帝登基後立即肃清馀党,将我们母子押至太和殿。那金銮殿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身着龙袍的帝王居高临下,母亲跪在殿中却毫无惧色,仿佛早料到这般结局。而我吓得浑身发抖。”
“皇上与母亲说了许多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只顾着啼哭。最後见母亲擡首望着那身明黄龙袍,泪落如雨地说:‘用我的命换辞儿一命。’”
“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後一句话。紧接着便见宫人端来毒酒,皇上亲手捏住母亲下颌,将那盏鸩酒强灌下去。母亲当即呕出鲜血,却仍挣扎着爬到我身边,染血的手轻抚我的脸,气若游丝地嘱咐我往後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无论遭遇什麽,都要活下去……”
“那时我吓得浑身战栗,只会不住地哭喊娘亲,胡乱点着头。母亲就这般在我眼前断了气,被侍卫粗暴地拖出殿外。满地都是她的鲜血,连我的衣襟都染得猩红。”
“我拼命挣扎着想追出去,却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皇帝踱到我面前,俯身冷声说如今母亲已死,若我父亲能茍活,或可救我。若他已死,我便同赴黄泉。”
“我那时哪懂得生死为何物,甚至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只顾哭着哀求皇上放过我娘亲,别让他们打她……”
“後来父亲起兵逼宫,在衆臣与边将施压下,皇帝终究将我释放,还追封父亲为亲王。朝局更叠渐稳,我却永远失去了母亲。”
“自那日後,再未能见得母亲一面。後来听老管家说,是父亲亲手安葬的母亲。此後年年清明,我都会去坟前陪她说说话,若不知该说些什麽,便吹首曲子或哼段歌谣给她听。”
他说到这里,冷笑一声。
“母亲去世不久,父亲便带着侧妃与陆柏铭回了亲王府。当我见到那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弟弟时,整个人都怔在原地。那时我怎麽都想不明白,既然父亲已有母亲与我,为何还会心悦他人,还与旁人生儿育女?”
“这桩事我直至今日仍参不透,既然已与一人缔结连理,有了妻儿,为何还要另娶?为何偏要三妻四妾?”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事,虽语气平静,可那眉眼间的落寞与哀戚,透着对母亲深切的怀念与伤痛。
沈识因静静听着,晚风轻拂过他鬓边青丝。她望着眼前这个看似尊贵,实则伤痕累累的人儿,心底漫开细细密密的疼。
这世间再无他血脉至亲,而自己作为他的妻子,便是他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