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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小时候起,城关市的青年路一带就形成了夜宵一条街。晚上10点半,最後一班城管人员下班,路边摊就张罗着摆开了。
夜宵摊位的摆放很有学问,一般会找个标记物固定下来。于是,露天的摊子有了坊间自发起的名字,洋槐树烤羊肉串丶桥头烧烤丶新街口烧烤等等。
如今,巷口那棵老槐树依然生机勃勃,树下的烧烤摊也还开着,不过摊主早换了人,变成了一对年轻人,两人看起来应该是情侣或夫妇。男的正弯腰烤串;女的估摸三十岁上下,脸颊染有质朴的红晕,穿戴得干净利落。我刚一靠近,她就热情地招呼我坐下,递上塑料封装的菜单。
我在树下的塑料桌边坐下,佯装审视菜单,眼角馀光观察着烤串的男人。只见他撒下一把孜然,将手中羊肉串互相拍打。多馀的油脂滴入通红的黑炭中,发出嗞嗞声响,勾起点点火花,照亮了男人的面容——消瘦的长马脸,阴婺的表情。
虽已多年不见,但我知道他就是郑坤。
终于找到了,我心中暗想,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与那个叫许文静的女警一样,我觉得问题的突破口在瘪四这个人身上。他和李学强命案的关系实在太深了,不管是不是凶手,肯定多少知道点真相。
虽说怎麽找到他也是一大难题,但我掌握有一条其他人不知道的优势线索,就是那对混混组合——郑坤和张志豪的深厚关系。两人曾亲密无间,有着乌鸦和狼一般的共生关系。很难想象这麽多年来郑坤一次也没暗中联系过张志豪,轻易放弃这麽好用的工具不符合他的性格。
而找到张志豪应该难度不大,从他嘴里撬出情报更是轻而易举。
于是,我乐观地向公司请了一星期的年假(五年没请过假了,我利用这一点向总经理说理,强行争取下来的),踏上了寻人之旅。
但第一个难题差点就让我放弃了。十三年了,物是人非,张志豪家原来住的那栋楼早拆迁了,没人知道他一家人的下落。
好在我曾是本地人,旧日认识的亲朋好友还是不少的。我试着一个个地去打听问询,无数次被当作骗子後,终于意外找到了当年张志豪家邻居的职业和身份信息。可问题是那家人早搬迁到外地了,也没有联系方式。
无奈之下,我只得亲自去外地寻找。接下来的经历有如大海捞针,一个信息往往能勾出五条衍生信息,其中两条是虚假的,两条是断线的,剩下的一条还不定是有用的。我深刻体会到许文静警官曾说过那句话“刑警有98%的工作都浪费在搜查错误的地方”的真意,所谓的推理和灵光一现很少派上用场,无止境的走访和问询才是刑警工作的核心。
一次又一次地延长假期,走访了七座城市後,我终于找到了张志豪的下落。由于父母的人脉荫蔽,高中都没毕业的他现在经营一家规模不小的装修公司。腰围又粗了好几圈,脸上的皮肉彻底松弛下来,眼底却开始闪烁狡狯的光芒。
我假装是巧遇,拉出老交情,企图套取情报。但已是总经理的他说话油滑起来,堪称滴水不漏。我只得假情假意地拿出名片谈起商业合作,请他吃了顿饭。酒过三巡,面红耳赤的张志豪终于透露出真相,原来这些年郑坤确实联系过他几次。但每次都是借钱,数额越来越大,他早看郑坤不爽了。
他轻易给出了郑坤的下落——在城关市的老槐树下经营一家无证烧烤摊。不可思议,郑坤竟然敢回来,难道真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
历经近一个月,像走完一局大富翁游戏的棋盘一样,我再度从终点返回起点,抵达城关市。李子桐仍没有恢复自由。但翻了翻手机上的新闻,与珠宝丢失的案子不同,这次哪里也没传出她的负面消息,在普罗大衆的认知里,她多半在哪个角落的片场里继续拍着电影。
第三次的“录像带谋杀案”也未进入公共视野,只有几条零散的地方性新闻报道,并没有比一般的凶案更受关注。或许是电影的多位投资方意识到了这次是绝对的负面新闻,联合起来封锁了消息。
真相不得而知。不过,今夜我有种预感,自己能亲手终结这一连串案件。如果眼前正烤羊肉串的男子真的是郑坤。
我取出手机想要报警,但又犹豫了。槐树树荫遮住了路灯光线,单凭烤架的火花难以看清男子的全身体态。
我假装想从塑料筐里取啤酒,向烤架又靠近了几步。意识到有人靠近,男子纳闷地擡起头,望了我一眼,眯起眼睛,似乎想起了什麽。
“想拿罐啤酒。”我解释道。
这句话让我当场後悔起来,自己的声音暴露了。男子的瞳孔猛然放大,手里的烤串落在地上的尘土里。连围裙也来不及脱,他扭头就跑。稍一愣神,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槐树西侧的小巷深处。
老板娘推开起身看热闹的食客,挤过来质问发生了什麽。我来不及解释就追了上去。
小巷通向多年来没有改造过的老城区,道路狭窄,如蛛网般复杂。虽然只慢了十来秒,但我已完全跟丢了郑坤的踪影。抱着死马当活马的心理,我连追几个路口,居然在其中一个路口又看到了他的背影。
“不是来害你的!”我喊道。但他非但没停步,反而跑得更快了,连连钻入萦绕在老旧民居周边的羊肠小道。好在我也是本地人,在迷宫一般的追逐里勉强保持了方向感,终于在原国营纺织厂员工宿舍一带追上了。
宿舍侧面本来有一条通往食堂的小道,但眼下被铁丝网封住了,堆放了好几桶厨馀垃圾。赶到时郑坤正脚踩自行车坐垫,手抓铁丝网向上爬。我一把抓住他的裤腰生拉硬拽,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郑坤後背着地,撞倒了一个垃圾桶。他顺手抄起一个啤酒瓶,砸碎瓶底,露出尖锐的玻璃锐角,“别逼我啊!”
虽说来硬的我并不怕他,但打一开始我就没打算那麽做,兔子急了咬人也很疼的。
我向後退了几步,以悠闲的姿势摊开两只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敌意,“没打算对你怎麽样,只是想聊聊,叙叙旧。还记得我吧?”
“当然记得,”郑坤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遇上你向来就没有好事。”
“那是因为你遇上了倒霉事,而我想帮你。你当然听父亲说过吧?徐兰那件案子,要不是我帮忙推理出了第三者真凶的存在,至今你们两父子都被蒙在鼓里。”
他闷哼一声,“陈年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往事如风,不提也罢——可以的话我也想这麽说。但你听说了吧,又死人了,同样的房间里,相似的作案手法。警方重啓对李学强案的调查也只是时间问题,说不定已经在暗中进行了。”
他眯起眼睛,似乎对这一消息并不怎麽吃惊,“李学强又是谁,他的案件关我什麽事?”
“少装了,当时误打误撞发现李学强身亡现场的人就是我,案件的调查进展我一清二楚。你父亲把供电局的工作证丢在案发现场了吧?”
“这麽多年没找来,还以为安全了……没想到他们到底还是发现了啊。”郑坤手里的啤酒瓶垂下了,“你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除此之外,还想劝你自首。因为你们搬运尸体破坏了现场。”我诚恳地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