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数不清是第几次了,我又一次坐进了派出所审讯室里。不过这次与以往都不太一样。
以往都是一问一答,根据警方的要求交代情况。这次由我自己从头到尾说个不停,按时间顺序把案情整理清楚,从如何发现案件真相说起,到李天赐离奇从密室中消失结束。
案件的负责人是一位鬓角见白的老警官。他双手抱在胸前,用一种观察墙上的画框是否挂歪的目光,谨慎地审视着我。另有一个年轻警官在一旁敲键盘做记录,最初也差不多严肃,但听到後面嘴角渐渐上扬。
说着说着,我也渐渐觉得自己诉说的是一个十分离奇的故事,若没亲身经历过,恐怕谁不会信。第三者听完,说不定觉得像是一个精神分裂者的臆想。
全部交代完後,老警官尚在沉默思索。年轻警官从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後方探出头,“你说的这个僞装成记者的凶手,李子桐小姐到现场後看到了吗?”
“没有。”
“那是不是说,从头到尾就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他了啊?”
他嘴角的笑容多少有点嘲弄的意味。我强压怒火,尽量平静地回答,“没错。”
“我说,你怕不是个推理迷,平时柯南道尔啊阿加莎啊之类没少看吧……”
老警官扭头扫了他一眼。年轻警官连忙住嘴,缩头,端正坐姿,把手摆在键盘上随时准备继续记录。
“情况我们大致明白了,感谢你专门来提供线索。”老警官在椅上倾身向前,五指贴合,总结式地说道,“但必须提醒你,案件侦破工作是很危险的,不是儿戏。尤其是这里面还牵涉到人命,稍有什麽闪失,你的小命也得交代进去。都是成年人,利害关系不会不懂吧?”
我连连点头。
“今後有什麽新线索,第一时间打电话报警,别想着自己查。还有,你破坏现场物证的事,回头我们还要派人去看看。虽然取证工作结束了,但有新线索我们说不定还要回现场调查的,你倒好……这段时间手机一直保持开机,可能随时要叫你回来配合调查的,听明白了吗?”
我连声答应。两人也再未多说什麽,把我放了出来。
李子桐说会等我出来的,但出了门谁也没看到。正疑惑间,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说改约在市中心的一家叫“缪斯”的酒吧见面。
下午三点的酒吧简直是“寒酸”一词的完美缩影。没开灯,吧台边放着拖把和水桶,调酒师一边用破冰锥琢冰块一边打着哈欠。失去了舞台装置般的灯光映照,版画丶吉他丶摩托车等装饰品都显得黯然失色丶呆头呆脑。整间酒吧只有最里面卡座的一单生意,李子桐一个人坐在自然光线透不进的幽暗深处。
我在她的对面坐下,她露出歉意的表情。
“本想等你出来的。但在派出所的接待大厅坐久了,觉得心脏作痛,浑身发冷,想喝点什麽暖一暖。”
其实不用解释,光看桌面就明白她的心情了。桌上满满当当地摆放着鸡尾酒,色彩各异,容器也变化万千。古典杯丶马丁尼杯丶高球杯丶笛型杯丶飓风杯丶雪利杯……大概是真心打算大醉一场吧,哪怕喝到肝脏纤维化。
“我猜整家酒吧的杯子都在这里了,”她开玩笑似地说,“你来迟了,真想让你看看点单时调酒师的表情,我说‘酒单上的鸡尾酒每样都来两杯’。”
“下午这个点喝太多不好吧。”我劝解道。
她端起一杯像是“薄荷茱莉普”的酒浅啜起来,“没什麽不好的,我只在这个点来酒吧。若是去吵吵嚷嚷的晚场,肯定会被一群人围着拍照丶要签名。打扮得再隐蔽也没用,像现在这样穿也会被人认出来。”
眼前她的打扮确实普通得很,穿一件V领T恤,外罩一件白色卫衣,下身是一条洗到发白的牛仔裤。头发在脑後束起,墨镜没戴,戴一副普通近视眼镜。气质上甚至有点接近高中生。
“不来一杯?”她的手指沿桌边滑过,“品种随你挑。”
我摇手婉拒了,脑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想再有酒精进场添乱了。
“问你个问题,请一定要毫不遮掩地告诉我实话。”我诚恳地问,“最近我有没有表现过不对劲的样子?比方说,记忆有偏差,说话时提到了本不在场的人什麽的。”
“怎麽会呢?”李子桐笑了起来,但笑得很浅,更像是安慰人的那种笑法,“怎麽突然开始自我怀疑起来了,我敢打包票你正常得很。”
“我本以为自己破解了案情真相……可说不定那只是一个长得像的人而已。而且说到底,一切只是我的推测,没有任何法律上站得住脚的证据。”
“可如果他真的是一个与案件无关的记者,就算你报警也不会有什麽事,为什麽要逃呢?”
我感觉自己像在梦游,“可话说回来,他那算逃吗?在我看来更像是从密室里凭空消失了……太奇怪了,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我甚至开始怀疑整件事都是自己的幻觉了。”
“不会的。”李子桐茫然盯着马丁尼杯想了一会,“会不会是房间有逃生通道之类的机关?他在那里独自住过不少年。如果真如你所说,他身上一直背负着血案,暗地里肯定惶惶不安,害怕真相暴露被捕。提前布下机关做退路也很正常。”
我摇了摇头,“不太可能,能让一个成年人通过的逃生通道肯定尺寸不小,很难隐藏。而且数月来,先是在那儿发现了风化的遗骨,又发生了李开毅的命案,调查人员肯定早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若有那样的秘密通道肯定藏不住的。”
“可如果他隐藏逃生通道的手法十分巧妙呢?就像利用录像带隔窗杀人的手法那样,明明证物就一直摆在眼前,可这麽多年来一直没人发现。”
我低头沉思了一会,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有什麽鬼斧神工,石破天惊的手法,可以把人隔着墙弄出去。于是越发怀疑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可是我……”
“嘘,别说了。”她把食指摆在嘴前,“也别想那麽多了,你从昨天开始就没怎麽休息过,又经历了那麽多事,换谁都要身心俱疲的。放空大脑,好好休息休息,说不定明天一早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好吧。”我叹了口气,端起一杯看起来像玛格丽特的通红玩意一饮而尽,但一点酸味都品不出来。
“不想喝就别碰那玩意了。”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从昏暗的酒吧里走出来,初夏的阳光明亮刺眼。天空干净得仿佛人工制造的钻石,不含一丝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