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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当然也是有门卫的。
李子桐向两个结伴走出校门的学生搭话,商议一阵後,借来两件校服外套。
“他们不怕你不还?”
“我付过足额押金了,一介高中生想象不到的数目。就算归还不了,他们也不会觉得吃亏,就当做父母洗破洞了,弄丢了就好。”
“有必要这麽努力吗?”总觉得她的情绪有点疯过头了。
“当然要啦,难得来一趟。”
已是薄暮时分,街市被红晕浸染,看起来像加了一层老式胶卷的滤镜。我们披上校服,混在回校晚自习的学生里骗过了门卫的眼睛。
久违的校园更老旧了,教学楼也显得寒酸,和上海的学校完全不能比。晚自习尚未正式开始,学生三三两两地散落在走廊上丶操场上丶食堂里,既像清晨又像黄昏的休息时间慢悠悠地流淌着。我们怀念地观察着他们,他们也观察着我们。走过路灯下,我们往往会被侧目注视,随传来压低声音的讨论。
“操场也好,教学楼也好,都比记忆里的要小很多啊。”李子桐感叹道,“是错觉吗?”
“因为我们长大了吧。”
“是吗?可我高一时的个子就和现在差不多哎。”
“所谓长大,不单是外在,内在影响更大。高中时,我觉得学校就是整个世界,成年後四处瞧了瞧,才发现这里只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小小天地而已。对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如此,对你这样混过好莱坞的大导演更是如此。”
“哎?为什麽你会知道的。那段经历我轻易不会向别人提起。”
“一个多月前,我凑巧看了一期《艺术生涯》节目。”
“难怪呢,其实我根本不想参与访谈的,可经纪公司不同意。稿子也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非要我提及那段经历。还说这行谁都想整点国际范,对提高身价很有帮助。”
“我觉得挺好啊,故事很感人。你在异国他乡历经千难万阻,凭借对艺术的一腔热血坚持下来,直至影片大获成功。听完我深受感染,甚至想要学点艺术,比如找把吉他弹一弹。”
李子桐长叹一口气,“那是加工过,美化过的说法,事实根本没有那麽励志。我在剧组里只是个小人物。开拍不久,就因为语言丶身份丶价值观等方面的冲突被迅速边缘化了。最後的成品可以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演职员表里有个挂名。那期节目里的故事,你最好一句也不要当真。我的人生远没有那麽光鲜亮丽,实际上更像一潭脏兮兮的昏暗泥沼。”
“你这种大人物都这麽说,普通人更要无地自容了。相比之下,十三年来我的生活十分无趣,简直像是嚼过的口香糖。”
“我不是在自谦,只是描述实际情况。”她停下脚步,“你恐怕想象不到吧,我曾企图自杀过。”
我困惑地看着她的眼睛,那是说真话的眼神。
“通过很难说是合法的渠道,好不容易搞到了足量的安眠药。遗书也写好了,打算隔天辞职交接完工作就吃药。结果当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你。”
“我?”
“嗯,我梦见自己坐在候车厅里。人来人往,每个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了,这里就是人生的终点站了。这时你出现了,在我身边的位置坐下。你让我擡头望一眼列车时刻表。你说列车时时刻刻都有,我们是自由的,可以去任何地方。醒来後,我把药瓶扔进了垃圾桶。因为明白,只要还活着,迟早会有重逢的那一天。”
我感觉心跳骤然暂停,接着胸腔里像地鸣一样狂震不止。究竟怎麽回事,我没听错吗?她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但实在难以置信。如果这是她的真实想法,那十三年来……
“呐,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她坦然与我对视。天空已有星星闪出,她的身影镀有一层昏黄的光晕。
“高中毕业後,为什麽不再给我写信了呢?”
这是我该问的问题才对。一直想问而没有问出口,为什麽不再给我写信了呢?但她神色凝重,事情似乎没有表面看上去那麽简单。
“这样啊。”她像抖落沉重思绪一般地摇摇头,“我写的那麽多信你都没收到吧?一封比一封长的信,全叠起来说不定有马赛尔·普鲁斯特的作品集那麽厚吧。当然,内容挺无聊的,尽是些日常琐事,无病呻吟地感叹着风花雪月。你高中毕业後就不再回信了,而我依旧一封封地邮寄出去。当时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因为我没有如约去上海读大学。”
“可为什麽……”我听见校园里的风摇颤着树叶,窸窸窣窣,仿佛兴奋丶惊诧的观衆正窃窃私语。难道是邮寄地址出了问题?可李家老宅的地址至今没变。何况我也从未收到过退信。
“是那个人从中作梗了吧,把两边的信件全阻断了。他在我面前从未做过坏事,藏得很好,以至于我始终没有看透他的本性。”
我回想起大学时多次联系李子桐受阻,好像都与李天赐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顿时明白过来。
“他好像对我抱有一种超越家人关系的好感。意识到後,我就渐渐避开他了。究竟是什麽时候起,他开始意识到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呢……”她喟然叹息一声,“不说这个了,今晚的空气已经够凝重了。”
有人隔着操场训斥着什麽。本以为和我们无关,结果那人直直地向我们快步走来。一看四周,这才发现原本遍地都是的学生全部消失了。校园里安安静静,教学楼的大半窗户都灯火通明,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不知何时,晚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过了。
来者看身材和打扮是成年人,估计是教师。在他看来,我们大概是两个晚自习翘课的学生。我拉上李子桐,撒腿就跑。
废弃的老教学楼居然还没拆。我教李子桐如何从边窗翻进去,如何避开有缺损的东侧楼梯,从西侧楼梯绕上二楼。一番折腾过後,身後的追兵早已不见踪影。
我们手拉着手,气喘吁吁。这种玩笑似的逃亡既刺激又有趣,感觉情绪缓和了不少。
“你居然对这里这麽熟。”李子桐好奇地打量起周遭破败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