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源被母亲戳破,倒也不十分窘迫,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振奋:“母妃!凌波她……绝非俗物!虽身处逆境,却如空谷幽兰,山涧清泉,那份气度,那份通透……儿子……”他搜肠刮肚,似乎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来形容那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
“古凌波?”郑妙咀嚼着这个名字,听着允源语无伦次地描述那女子如何秀外慧中,如何在简陋山居中气定神闲,如何面对他的殷勤也只是浅浅一笑,如风过竹林,不留痕迹。“听着倒是个妙人儿。”
郑妙面上不显,心里却直犯嘀咕:又来一个?
李幼临是团浸了水的棉花,软得叫人无处着力,这位倒好,直接是座云雾缭绕的山峦,看着近,实则远,连个抓手都寻不见。
自家这傻儿子,专挑这种“难啃的骨头”下嘴,也不知是福是祸。
消息传到六王府,霍乐卿的反应在郑妙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这位王府的“总经理”几乎是瞬间就绷紧了那根名为“宅斗”的弦。她灿若寒星的眸子沉静下来,带着审视与评估,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府内人手的管束,梳理了一遍账目,连带着对成津的课业督促都更严了几分,仿佛即将面临一场硬仗。
她甚至私下求见了郑妙,言语间虽不失恭敬,但那份潜藏的紧绷和隐隐的敌意,郑妙隔着老远都能嗅到。
“母妃,王爷他……”霍乐卿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如尺,“近日似乎格外忙碌,妾身担心他身子骨吃不消。那古姑娘,既是罪臣之女,又久居山野,骤然入府,怕是于规矩礼数上,多有生疏之处。”她顿了顿,补充道,“妾身并非不容人,只是王府体面丶世子前程,容不得半点闪失。”
郑妙看着眼前这株时刻准备迎战风雨的雪松,心里叹了口气。她递过一盏刚沏好的丶香气高扬的明前龙井:“乐卿,尝尝这个,今年的新茶,最是清心去火。规矩是人定的,体面也是人撑的。你如今是王府的主心骨,只要你自己立得正,行得稳,何惧外物侵扰?”她故意点了一句,“咱们府里,不是还有幼临这个例子在前麽?她当初入府,你待她如何,她如今待你如何?”
霍乐卿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长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幼临……那团棉花,早已被她纳入羽翼之下,成了她事业宏图里不可或缺的骨干。可这古凌波,听描述,分明是另一个路数。
然而,当允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替古家洗刷了冤屈,满怀热忱地将这株空谷幽兰的古凌波接入王府时,霍乐卿蓄势待发的硬仗,却仿佛一拳打在了轻飘飘的云絮里,空落落无处着力,反倒憋得自己心口发闷。
古凌波其人,正如允源所描述,却又远超描述。
她生得极好,不是幼临那工笔细描丶带易碎感的精致,而是一种山水画般的清远疏淡。眉目如远山含黛,眼神清澈见底,蒙着一层终年不散的薄雾,让人看不真切其中的悲喜。
她行礼问安,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一种天然的疏离,仿佛只是依着山间古礼,对着一块顽石或一株古木。
更让霍乐卿泄气的是,这位新人的无为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给她安排院落,她只道“清净即可”。
拨去仆役,她只留一个粗使丫头打理日常,言“人多纷扰”。
允源兴致盎然捧来绫罗绸缎丶珠宝首饰,她也只是浅浅谢过,随手置于箱笼,日常依旧穿着素净的棉麻布衣,发间只簪一支银簪子。
她似乎对王府的富贵毫无兴趣,对允源的宠爱也视若等闲。
允源在她院中流连,她便烹一盏清茶,听他絮叨,允源忙于公务数日不来,她也安之若素,或是在院中侍弄几株不知名的野草,或是临窗静坐,看庭前花开花落,天外云卷云舒。
霍乐卿调动起全副精神,准备应对的争宠丶挑拨丶暗算……一概没有。
古凌波就像王府这潭深水里投入的一颗石子,连个像样的涟漪都没激起,便沉入了水底,无声无息。她甚至很少出自己的小院,除了必要的请安,几乎不与府中其他人打交道。偶尔在回廊相遇,她也是微微颔首,便飘然而过,留下淡淡的丶似有若无的草木清气。
霍乐卿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她习惯了掌控,习惯了应对,习惯了在明确的规则和挑战中证明自己的价值。可古凌波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所有经验的一种无声消解。
这女子像面镜子,照出了霍乐卿紧绷的神经和那份深藏心底丶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