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公半阖上眼,褶皱丛生的眉头却未舒展。
“干爹,您老有心事?”胡监官小心翼翼问道。
魏公公默了半晌,幽幽道:“你小子跟我多久了?”
“回干爹,三年了。”
“唔……”魏公公低吟片刻,“三年了,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倒也不短,你这孩子是个尽心的,今儿咱爷俩说说体己话。”
胡监官见今日干爹不似寻常,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干爹您说,儿子我听着呢。”
魏公公轻叹:“嗐,什麽干爹儿子,不过是咱们这些没根的人互相取暖,心里得些慰藉,说到底,都是帝王家的奴才,一旦上位相争,将咱们说弃也就弃了。”
胡监官不明所以:“干爹怎麽突然说这话?”
魏公公垂眼不答,忽而问道:“你觉得眼下咱们这位主子还能坐多久?”
胡监官一听这话,脊背顿时一凉,望着眼前人不知如何答话。
“怎麽,吓着了?”魏公公凑过脸,苍老低哑的声音响在耳畔:“那我若要问,你觉得所谓的大靖还能撑多久?你是不是更不知如何回答?”
“干丶干爹,您今儿是不是糊涂了?怎麽突然说这些?”胡监官舌头有些打结,“您老当初不是说,咱们当奴才的只需万事以主子为重,把分内事做好,也就成了,其他的事轮不到咱们过问。”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政权尚稳,你我自可偏安一隅,可如今……”魏公公轻咳了几声,意味不明叹道:“宫里不太平,宫外也不太平,我们这些人若还是蜷着脑袋过日子,只怕连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我老了,筹谋半生到今天这个位子,方才明白若能得个善终,才是莫大的福气。”
胡监官不解:“干爹何出此言?外面虽不太平,但想来也只是一时,皇上正值盛年,干爹好日子在後头呢。”
“唉……”魏公公摇头,昏暗的眼珠不见一丝光亮,“先说宫里,再好的江山也需後继有人,咱们这位主子虽值盛年,可却迟迟没有子嗣,就连侍奉最久的皇後娘娘都没能诞下龙胎,反而一尸两命。皇位争夺历来残酷,这背後操弄者的心思可见一斑。届时皇位更叠,即便我们急着巴结,人家也未必会把我们这些蝼蚁放在眼里。
再说宫外,国库拨给内帑的银子一年少似一年,咱们御马司即便有些生财路子,也经不住这麽折腾。据我所知,朝中那些皇亲权贵仗着自己身份,堂而皇之从国库支钱,朝廷就那些银子,都快被他们搬空了。眼下各地战事一触即发,少不了招兵买马,咱们御马司手握京都防卫军,到时若掏不出银子,第一个拿我们问罪的就是主子。”
“这……”胡监官听这麽一分析,陡然一凛,“干爹,这该如何是好?要不,再从下面多征些税银?总得把今年的亏空补上。”
“治标不治本呐!”魏公公长叹,“想想前朝是怎麽亡的?天下还未坐定,内部就有人生了二心,利欲熏心之下,任何事都防不胜防。”
“干爹是说……巴泰王?”胡监官终于觉出些滋味,“主子难道就不曾起过疑心?”
“疑心又如何?他们兄弟沉不住气,一意孤行扳倒耶齐烈,整个朝廷的可用之将就所剩无几,眼下这个关头,主子恐怕还要指望他这个兄弟开疆拓土呢。”
胡监官脸色暗得难看,“干爹,那我们……”
“民间那些读书人,都骂我们是叛国逆贼,可我这把老骨头何曾愿意舔着脸给蛮夷当奴才,不过是局势所迫罢了!”
“干爹!”胡监官一听这话,立即双膝跪地,大惊失色。
魏公公从一旁案桌拿起一封密信,哂笑:“原本我心里念着南胤那边,想着死後也能博个名声,可没想到东厥之战,他们竟一败涂地,枉费我花了这些心思!天欲亡我,人力如何可撼!”
“干爹,您老是糊涂了!”胡监官从没见过自己这位干爹露出这般凄楚的神情,更没想到他会与南胤有所往来,细想之下,脸色霎时灰白一片,不住抖着嘴唇。
魏公公擡起干瘦的手,搭在他泛白的颊边,状若呓语:“我是糊涂了,可再糊涂也得为自己铺好後路,既然他们要争,要斗,那咱们也得博上一博。”
“去,把柜子里的匣子打开。”他收回手,敛了神色。
胡监官用袖口擦了擦脸,起身去开柜门,值房的柜子里摆着魏公公一些常用的体己物件,正中一只乌漆匣子胡监官见过,里面是御马司历年来的账簿。
胡监官将匣子递上前,“干爹,这东西您怎麽带这来了?”
“有些东西还是带在身边为好。”魏公公从匣里拿出一摞簿子,布满褶纹的眼角眯了眯:“这里面都是那些皇亲和朝中一些官员从御马司借调银子的记录,这些钱原本不指望多早晚能收回来,可既然眼下我们不好过,那也顾不得他们了。
前方战事在即,皇上让御马司备下五万匹战马的事,你可知道了?”
“儿子知道。”
魏公公点头,“咱们爷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拿着这些簿子去收银子,就说是圣上有旨,为朝廷分忧。”
胡监官迟疑:“可……若是收不上呢?”
魏公公阖眸,朝後躺去,语调拖得幽长:“若是收不上,就只好把这些送到御前,让皇上知道,我们御马司为了朝廷,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窗外的冰粒窸窸窣窣,砸在窗沿处,不多时,整个京都犹如盖了层白毯,就连那屋檐瓦缝里的脏污都被一并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