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背向而行,在幽静而充满历史尘埃的空间里,如同两条短暂交汇又各自分开的轨迹。没有火花四溅的暧昧,只有一种基于共同专业领域的丶纯粹的丶互相理解的平静。
夏晚坐在宽大的阅览桌前,小心翼翼地摊开那本《民国银行内部结构技工实录(1927-03)》。昏黄的台灯光线下,泛黄脆弱的纸张上,百年前工匠们用蝇头小楷记录下的结构奥秘和智慧结晶,如同沉睡的密码,在她指尖下缓缓苏醒。她全神贯注,忘记了时间,也暂时忘记了书架通道口那短暂的相遇。
直到管理员提醒闭馆的广播响起,夏晚才从浩瀚的资料中惊醒。她小心翼翼地归还了那几本珍贵的册子,按照规定,特藏文献只能在馆内阅览。夏晚办理了部分资料的复印手续,抱着厚厚一叠复印件走出图书馆。
冬日的傍晚,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华灯初上。寒风依旧凛冽,吹在脸上有些刺痛。她裹紧围巾,走到路边准备打车。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滑到她面前停下。车窗降下,露出江屿的脸。他显然也是刚出来。
“回市区?”他问,语气是纯粹的询问。
“嗯。”夏晚点点头。
“上车吧,顺路。”他的邀请依旧直接而坦荡,理由依旧充分合理——顺路。
这一次,夏晚没有犹豫,也没有生出任何不必要的揣测。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谢谢江总。”
车厢内温暖依旧,弥漫着淡淡的冷杉气息。夏晚将怀里那叠珍贵的复印件小心地放在腿上。车子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资料有用吗?”江屿目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随口问道。
“非常有价值!”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兴奋,“里面记录的一些隐蔽结构的处理方式和当时使用的特殊材料配比,对我们解决金库墙体的沉降问题很有啓发!尤其是关于一种现在已经失传的‘糯米灰浆’在关键节点加固的应用描述,简直……”
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发现,语速比平时快了些,眼神明亮,完全沉浸在专业发现的喜悦里。这是她擅长的领域,是她扎根的土地,在这里,她自信而闪耀。
江屿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偶尔在红灯时,他会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她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车子最终停在夏晚的公寓楼下。
“谢谢江总。”夏晚抱着资料准备下车。
“夏晚。”江屿叫住了她。
夏晚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江屿的目光落在她怀中那厚厚一叠丶凝聚着她心血和专业发现的复印件上,然後缓缓擡眸,对上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很深,像蕴着星光的夜空,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那些百年前的工匠,”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安静的车厢内响起,“他们留下的东西,值得被这样认真对待。”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她的心里。
“你也是。”
话音落下,他没有等夏晚的反应,只是平静地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前方,仿佛刚才那句分量十足的话,只是陈述了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再见。”他淡淡地说。
夏晚彻底怔住了。怀里复印件的重量仿佛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他最後那句话,像一颗滚烫的星辰,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撞进她的心湖深处,激起滔天巨浪,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思维。
“你也是。”
——你也值得被认真对待。
车门关上的声音将她惊醒。黑色的轿车已经无声地滑入夜色,只留下尾灯的光晕在冰冷的空气中渐渐淡去。
夏晚站在公寓楼前凛冽的寒风里,怀里抱着沉甸甸的资料,脸颊却滚烫得吓人。图书馆里发现的珍宝带来的喜悦,被这句猝不及防的丶直指核心的箴言彻底覆盖。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她的努力,她的专业,她的价值。
他甚至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值得。
这份“看见”,不再是隔着“同学”距离的遥遥一瞥,不再是局限于专业领域的认可。它像一盏提着路灯的引路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力量,猝不及防地,照亮了她紧闭了十年的心门。那扇门,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悄然松动了一条缝隙。
寒风吹过她单薄的身体,夏晚却感觉不到冷。她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震耳欲聋。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混合着巨大的震撼丶酸涩的委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精心构筑的所有心防。
她整个人都怔住了,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楼道,一层二层的感应灯慢慢地亮起来,後面楼层的感应灯却像打开了快进键,嗖的一下子全亮了。那是夏晚在楼道里跑了起来。到了公寓门口,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脸颊滚烫,手指却冰凉。那句“你也是”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如同惊雷。
这一次,她无处可逃。那个被她亲手划定为“同学”界限的男人,用一句最简单也最深刻的话,在她固守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威力惊人的炸弹。废墟之上,似乎有什麽东西,正在不可阻挡地破土而出。而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在等待,或者说,渴望被这样“看见”。
钥匙在锁孔里颤抖了几次才插进去,开门,反手重重关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
怀里珍贵的复印件散落一地,她却无暇顾及。额头抵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黑暗中,只有那句“你也是”在脑海中反复回响,清晰得如同他就在耳边低语。
那一晚,夏晚失眠了。
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江屿的身影。书店里他精准抽出那本《营造考析》时骨节分明的手;特藏部幽暗书架通道里他沉稳指出报告位置时笃定的眼神;车厢里他专注开车时冷硬的侧脸轮廓;最後,是他说出那句“你也是”时,深邃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丶难以言喻的郑重。
还有……那个在车里荒唐的丶关于高三教室的梦。梦里少年江屿清朗的声音,与现实里他低沉的话语交织缠绕。
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