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萧翌厉声打断他这惊世骇俗的“退位”之言,声音在空旷的太庙里激起回响。他双手用力抓住文景帝剧烈颤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痛心,“你醒醒!这种话岂能乱说?!你是大齐的皇帝!江山社稷,万千黎民,都系于你一身!你岂能轻言放弃?!”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深深的恳切:“皇兄,我知你痛!剜心之痛!但皇嫂……她也绝不希望看到你为她消沉至此,甚至要抛弃祖宗基业!她希望你振作!希望你能做一个造福百姓的君王!”
文景帝被他紧紧抓着,身体依旧在颤抖,那绝望的火焰在萧翌坚定的话语中似乎摇曳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灰暗吞噬。他疲惫地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喃喃道:“振作……谈何容易……这江山……太重了……重得……压得我喘不过气……”
兄弟二人就这样在冰冷幽暗的太庙里,在列祖列宗沉默的注视下,一个深陷绝望的泥沼,一个拼尽全力想要将对方拉出。殿外,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的风声穿过殿宇的缝隙,如同无数亡魂的低语。长夜漫漫,仿佛永无尽头。
宋若甫谋逆一案,终随着其女宋婉娴被赐死而尘埃落定。妍妃被追封为皇后,其父叶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国丈,曾经宋若甫的荣光他全部得到了。
张亦琦从广陵王府去往医馆的途中,路过曾经门庭若市的宋府。如今的府邸早已失去往日荣光,门可罗雀的景象与记忆中喧嚣鼎盛的模样判若云泥。她望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第一次真切体会到“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苍凉——权势荣华如过眼云烟,终在皇权倾轧中化作尘埃。
药草苦涩的清香和病患低沉的呻吟暂时隔绝了宫闱深处的风暴。然而,这日晌午刚过,医馆外街市上陡然爆发的骚动与议论声浪,却像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听说了吗?漠北……漠北出大事了!”一个粗嘎的嗓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怎么?快说!”
“常将军……常怀恩将军,败了!全军覆没啊!”
“什么?!”周遭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千真万确!驿站刚传来的八百里加急!说是中了突厥人的埋伏,血战三日,常将军……常将军力战不屈,最后……最后竟被突厥蛮子割了首级!悬在旗杆上示众啊!”
“嘶——”人群爆发出恐惧与愤怒的嗡鸣。
“还不止!突厥人乘胜追击,连破我大齐三座边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现在……现在他们更是嚣张,放出话来,要朝廷献上公主和亲,否则……否则就要挥师南下,直捣中原了!”
最后几句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张亦琦心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她的脊背爬上。她强自镇定心神,但心思早已翻江倒海。让长宁去那虎狼之地和亲?张亦琦几乎能想象出她闻此消息时的惊骇与绝望。
寒刃诛心(二)
萧翌深夜未归。
张亦琦枯坐在临窗的小杌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裾一角粗糙的棉线,窗外是泼墨般浓稠的夜色。没有一丝消息传来,寂静像冰冷的潮水,好似要将整个广陵王府淹没。张亦琦心里隐隐觉得白日里市井街头那些喧嚣的议论也许不是谣言,它们在死寂的夜里变得无比清晰、沉重,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狠狠砸在心头。
“王妃,早点睡吧。”连翘劝解道,“殿下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张亦琦再次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点了点头,“睡吧。”
窗纸透出第一缕灰白,冷硬如铁。张亦琦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她草草梳洗,换上一身素净的浅青袄裙,便匆匆赶往宫门。那扇沉重的朱漆宫门在晨光熹微中吱呀开启时,扑面而来的肃杀寒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宫道上的积雪被踩踏成了肮脏的冰泥,两旁的殿宇飞檐挑着沉甸甸的白,如同巨大的孝幡。往来宫人个个垂首疾行,脚步轻得像猫,脸上都绷着一层寒霜,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春林殿大门紧闭,廊下几个值守的小太监缩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整个宫殿笼罩在一片异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张亦琦的心被这死寂攥得更紧。
引路的宫女无声推开殿门。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燃尽的沉水香灰的余烬气息,沉闷而压抑。炭火烧得极旺,烘得空气暖洋洋的,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死气。殿中陈设依旧华贵,只是往日那些鲜亮的摆设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长宁公主背对着门口,孤零零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穿着一身极素净的月白袄裙,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毫无光泽的素银簪子。窗外,几株高大的银杏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嶙峋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了无生气。
“公主。”张亦琦放轻脚步,走到她身侧,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极柔。
长宁闻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那张曾经娇艳如春日海棠的脸庞,此刻像被寒霜打过,褪尽了所有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是淡淡的灰粉。一双杏眼依旧很大,却空洞得吓人,里面盛满了茫然和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疲惫,浓密的睫毛下,是两圈深重的青影。没有泪痕,没有悲愤,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她望着张亦琦,眼神似乎好一会儿才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