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故人
那酷似张清之人的阴鸷目光与充满威胁的低语,如同冰锥刺入脊骨,让宋清在步出议事堂的瞬间,周身血液都几乎凝固。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维持着惯常的沉静,随着人流穿过枢密院悠长的廊庑,直到踏入兵部衙门那相对熟悉的院落,感受到职方司值房那带着陈旧墨香与纸张气息的空气,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松弛。
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宽大的梨木公案之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张韬……枢密院副承旨,童贯心腹。此人绝非张清,张清早已战死独松关,魂断江南。那这张酷似的面孔从何而来?是巧合?还是……某种刻意的安排?那句“梁山馀孽”更是直戳肺管!他潜伏汴京多年,步步为营,自问已将过往遮掩得极好,连晋王府那般势力,也是在多次试探後方才隐约察觉,这张韬又是从何得知?是吴用生前布下的暗桩?还是自己何时不经意露了破绽?
心念电转间,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早已被人暗中盯上,只是对方一直引而不发,直到今日才因某种缘由,露出了獠牙。是因为自己升任职方司郎中,触及了枢密院的某些核心利益?还是因为自己暗中调查童贯等人,已然引起了对方的警觉?
无论如何,张韬的存在,已成了一个极其危险且迫在眉睫的威胁。他必须尽快摸清此人的底细丶动机,以及……他究竟掌握了多少关于自己的秘密。
然而,北疆骤起的风云,并未给他留下充裕的时间去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个人危机。来自河北丶河东的边报,虽经童贯等人层层筛选,刻意淡化,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焦灼与紧迫,却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职方司的案头。金兵势如破竹,辽国节节败退,亡国之象已显。而朝堂之上,以蔡京丶童贯为首的“联金灭辽”之议,在粉饰太平的颂歌声中,竟逐渐成为主流,甚至连官家也被那“收复燕云丶成就伟业”的虚幻前景所迷惑,倾向于此策。
宋清忧心如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所谓的“联金灭辽”,实则是引狼入室,自毁长城的亡国之举!辽国虽衰,尚是屏障,一旦辽灭,直面那如狼似虎丶战力正处于巅峰的金国,以如今大宋武备废弛丶军□□败的现状,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他人微言轻,一个五品郎中,在蔡京丶童贯这等权倾朝野的巨宦面前,连直接上奏的资格都需斟酌,遑论扭转这看似已成定局的“国策”。他只能按照晋王的指示,将满腔的愤懑与忧虑,化作更为缜密的调查与梳理。
他几乎不眠不休,埋首于浩如烟海的舆图丶档案与边报之中。凭借过人的记忆力与分析能力,他将北疆各路军州的兵力部署丶将领背景丶粮草储备丶城防工事丶乃至驿传通道的利弊,一一剖析,去僞存真,绘制成详尽的图表,附上尖锐而切中要害的评注。他明确指出诸多边防漏洞,预警一旦有变,金兵可能选择的突破路线,以及各地守军可能出现的溃败情形。
这份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密报,通过赵管事,悄然呈送至晋王赵偲案头。他希望这位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暗藏机心的王爷,能在这危亡之际,凭借其宗室身份和暗中经营的力量,多少发挥一些制衡作用,哪怕只是延缓那致命决策的步伐,为这腐朽的帝国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这日,直到戌时三刻,宋清才处理完手头紧急公务,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兵部衙门。夜色深沉,御街上灯火阑珊,白日里的喧嚣已渐渐沉寂。他没有乘坐晋王府安排的轿子,只想独自走走,让清冷的夜风吹散心头的滞闷。
他信步向南,穿过州桥。桥下汴河水无声流淌,倒映着零星的灯火,一如这看似繁华丶实则暗流汹涌的帝都。然而,就在他即将走下桥头之时,眼角馀光瞥见桥畔一个售卖女子绒花等小饰物的摊位旁,静立着一道窈窕的身影。
那女子身着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同色轻纱披帛,青丝如墨,仅用一支素玉簪松松绾住,未施粉黛,却难掩其清丽容光。她微微侧身,低头打量着摊上那些色彩艳丽的绒花,侧脸线条在朦胧的灯火下,柔和得不可思议。
宋清的脚步猛地顿住。
尽管装束丶气质,乃至所处的情境,都与数年前那个雨夜巷口马车中的惊鸿一瞥迥然不同,但宋清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那位身份神秘丶与晋王府关系匪浅的女子!
她为何会深夜独自出现在这市井之地?身边竟连一个侍女仆从都未带?这绝非寻常!
就在他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丶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时,那女子却仿佛心有灵犀般,恰好擡起头,目光不偏不倚,直直地向他这边望来。
四目相对。
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丶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如同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漾开圈圈微澜,但旋即又恢复了那深潭般的平静。更令宋清心惊的是,她非但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反而对着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抹清浅得如同月下初荷绽放般的笑意,并微微颔首致意。
这绝非偶遇!宋清瞬间断定。她是特意在此等候自己!
他心念电转,权衡着是立刻转身离去,还是上前应对。然而,那女子却已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朵绯色绒花,步履从容而优雅地,向他走了过来,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恰到好处地停下。这个距离,既不至于失礼,又能确保对话不会被第三人轻易听去。
“宋郎中。”她开口,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清冷柔婉,却似乎比当年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稳与力量,“夜色已深,郎中独自步行,可是要回榆林巷的府上?”
她连自己的住处都一清二楚!宋清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小姐认得下官?”他刻意加重了“下官”二字,提醒彼此的身份差距。
女子迎着他的目光,并未退缩,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浅,却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能让周遭的夜色都为之明亮几分:“郎中风采,卓尔不群,令人过目难忘。况且,”她语气微顿,意有所指,“家兄对郎中颇为赏识,时常于内宅提及,赞郎中乃国之干才,心细如发,尤擅……洞察秋毫。”
家兄!她果然亲口承认了与晋王的关系!而且听其语气,绝非普通宗室女,竟能时常听闻晋王议论朝臣!宋清心中震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小姐谬赞,下官愧不敢当。王爷厚爱,下官唯有竭诚以报。”他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核心,“不知小姐夤夜在此,是……”
“闲来无事,随意走走。”女子语气依旧自然,仿佛真的只是月下偶遇的闲谈,但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却似有深意地扫过周围看似平静丶实则可能藏匿着无数耳目的夜色,“汴京夜景,虽不及王府园囿清雅别致,却也别有一番人间烟火的鲜活气象,不是吗?”她话锋轻轻一转,如同羽毛拂过水面,却带起暗流,“只是……这州桥上下,人来人往,看似热闹,却难免会遇到些不想见的人,听到些不想听的话。郎中以为呢?”
不想见的人?不想听的话?宋清心脏猛地一跳。她是在暗示张韬!甚至可能指更多!她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小姐似乎话中有话。”宋清不动声色,进一步试探。
女子擡眼看他,灯火与月光交织,在她清澈的眸底投下细碎的光影,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僞装,直抵人心深处:“宋郎中是个聪明人,有些事,一点即透。家兄身处其位,有些话不便明言,但那份保全英才丶共度时艰的关切之心,却与琼……与我一般无二。”她的话语在某个字眼上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若非宋清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
琼?!
这个字如同一点火星,骤然落入宋清的心湖,炸开一片惊澜!仇琼英!那个本该与“没羽箭”张清命运纠缠的女子!难道眼前这位气质高华丶看似与江湖毫无瓜葛的王府小姐,竟真的与仇琼英有关联?是她本人?还是至亲?她此刻提及,是无意疏漏,还是有意为之的试探与暗示?
宋清脑中飞速运转,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镇定,只是眼神更深沉了几分。
女子似乎并未在意自己那瞬间的“失言”,或者说,那本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她继续低声道,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北风渐紧,山雨欲来。树木欲静,而风……岂会止息?郎中身处漩涡中心,当知并非所有人都乐见您这般平步青云,为国效力。有些旧事,虽已刻意尘封,却未必无人时时惦记,尤其是在……”她目光似无意般,若有若无地瞟向了枢密院所在的大致方向,“……尤其是在有人自觉地位受到威胁,或手中权柄可能被动摇之时。望郎中……万事小心。”
她在提醒他!明确地提醒他张韬乃至其背後的童贯集团的敌意,根源在于权力争斗,并且对方很可能不惜利用他最为致命的“梁山旧事”作为攻击的武器!
“多谢小姐提点。”宋清拱手,语气郑重了几分,心中却是疑窦丛生,如同迷雾笼罩。这位晋王小姐,为何要冒险在此等候,如此直白地出言提醒?这究竟是晋王授意,还是她个人的行为?她与那“琼”字背後的秘密,以及此刻点破的意图,究竟为何?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那抹难以言喻的复杂,又包含了什麽?
女子见他领会,便不再多言,只是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关切,有探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甚至……还藏着一缕极淡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怅惘与复杂情愫。随即,她微微欠身,动作优雅无可挑剔,然後转身,步履轻盈地融入桥下流动的人群之中,几个娴熟的转折,身影便消失在灯火阑珊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宋清独自站在原地,州桥下的汴河水声潺潺,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夜市馀音交织在一起,更衬得此间寂静。晚风吹拂着他官袍的下摆和鬓边的白发,带来阵阵凉意。
陌路相逢的故人?不,是更加莫测的迷局。
暗处的毒箭已然张弓,身边的示警亦真亦幻。
而北方天际,压城的黑云正滚滚而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他,已无可回避地置身于这即将席卷天下的风暴眼之中。前路茫茫,杀机四伏,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而他能依靠的,唯有手中这柄名为“职方”的利剑,与心中那从未熄灭的复仇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