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封离的指尖掐入掌中肉,没有任何知觉,同他的心脏一样麻木不仁。
哪一个碎了不好,偏偏是她最喜欢的那一个。
果然。
她高抬着手,狠狠将那破损了一块的莲盏摔得四分五裂,斥责与怒骂不绝于耳。
她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完完本本属于她,少了一星半点也不行。碎了就是碎了,碎了一片也是碎了,那盏就算再如何喜欢也是个不完整的废物,根本不值得留恋。
她宁愿让它就此碎得彻底,再也不见。
这些话过了许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不曾想再次重现在梦中时,他才发觉这些儿时的记忆从来都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比任何他做过的离经叛道的事还要刻骨铭心。
神思游移之间,那个孩子的身影伴随着呜咽消失在了眼前。身边刺眼的红颜色换了一遭,扇动的红绸忽而变得既破烂又灰败,他恍一低头,见自己身处一处阴沉潮湿的地穴里。
不远处的小人低低吸着鼻子,背后斑斑血迹触目惊心,他却全然不觉似的,蜷着身躯,手中似乎在鼓捣着什么。
封离看着那身板弱得堪比鸟雀的背影,不觉间便迈步走了过去,轻轻蹲在他的身前。
我会像喜爱我一样,好好喜爱……
他的面前是一摊碎成堆的瓷片,有的依稀还能看清水红的莲纹,大如片柴小如沙砾地混在一块,教人看了不禁想皱眉头。
封离从他的眉眼,一路看向还带着淤青的渗血的唇角。脏兮兮的头发与他如今的模样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唯一不同的是,即便当时他觉得日子难熬,也仍然觉得总有一天,娘亲与其他的妖族都会接纳自己。
就如同眼前的这个小人,手上本就全是伤痕,还拿着从蛇仙姥姥那里要来的南松汁,一点一点将那个碎得不成样的莲盏拼凑起来。
瓷片割手,他的指尖一个不仔细便见了红,只能小心再小心地把滴落在碎瓷表面的血揩去,而后顺手把本就浸了血的衣裳再添一笔未干的痕迹,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依然全神贯注地粘合着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如初的杯盏。
“别做了,没用的。”
封离静默着看了良久,还是开了口。只是令他讶异的是,话音未落,面前的孩童却猛然抬起头,一双藏着星芒的眼眸直直地凝望着他——
“你是谁?”
他竟能看见他。
什么样的梦境会这般奇异古怪,能让他与儿时的自己重逢再相识?封离的心里渐渐升起一个听起来有些荒谬的想法:
如若他告诉眼前这个孩童,他便是六百年后的他自己,这个小人会是什么反应呢?
看到自己这般光鲜的模样,再也不会被人随意欺凌,再也不必寻求任何无谓的认同,他会觉得高兴么?会憧憬么?
似乎是见他太久不说话,年幼的小人又不住开口询问道:“你……你是仙人吗?”
是仙人瞧他可怜,所以特意来和他做朋友的吗?
他想了想,忽而记起来自己是妖。听蛇仙姥姥说,神仙向来不喜欢精怪,更不屑于与精怪为伍,那是堕仙所为,只会脏了自己的衣衫。
所以神仙自然不愿与妖多有牵扯,没火上浇油一把已是极好了。那么这个容貌赛天仙的美人哥哥,便应当不是神仙。
封离摇了摇头,“我不是仙人。”
果然,小人瘪了瘪嘴,“我就知道。”他手上的动作不停,一面同他说着话,像是怕他下一刻便要走了,连口气也不喘,“那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蛇仙姥姥偷偷送你进来的吗?”
“姥姥是不是怕我饿了?拜托你替我同她说,我今日若是能把小莲花给拼好,肯定就能出去啦,教她老人家不必等我,也不必忧心。”
“我没事的。”
封离听着他越说越像自言自语的话,没应声,低垂着眸子看向他手中七扭八歪的半块杯子,好笑道:“连形状都不成样了,如何还能复现如初。”
“你说这话,比我现下所做的没用多了。”小人头也不抬地继续忙活,“你不是神仙,帮不了我,但是南松汁可以。”
“蛇仙姥姥说了,南松是长在洞山湖旁的灵树,它的汁液融吸天地灵气,作用虽抵不上神仙,但也是一顶一的厉害。”
“只要有诚挚的心意,向灵树许下愿望,南松汁就能听到灵树的声音,快快显灵将所想所愿实现。这样,小莲花就能复原,姑姑也不会不高兴了。”
多么幼稚的愿望啊,封离想。
不会实现的。
因为惩罚他的人,从来都不是因为他打碎了一只杯盏,或是不慎扰了她清梦,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
她仅仅只是恨他而已,恨他的身上留着那个凡人一半的血,恨她不争气地把自己的心轻易交给了那个凡人,又被伤得鲜血淋漓。
只是看着小人那般认真的神情,他到了嘴边的话倏而又咽了下去,不忍心说出口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南松汁,真是好神奇的东西。”
“那个灵树真的会显灵么?若是我心诚,许下许多愿望,它也会替我实现么?”
“当然不行了。”小人匆忙间抬头看了他一眼,状似在疑惑他一个年长的人为何会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你说的话岂不矛盾。既然心诚,又怎么能贪得无厌,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呢?”
“一辈子,”他咬着嘴唇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一辈子到底有多长,“灵树一辈子只能许两个愿望。”
咬得用力了,扯着嘴角的伤,他没忍住轻呼了一声,不自觉用手摸上去,又将汁液弄得半边脸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