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乌桕树上,孤零零只有危墙居士留下的檀木挂牌,绛色流苏在春风里缠作一团,仿佛木牌主人难解的心结。
从萤踮脚摘下木牌,这回木牌留下的并非一首诗,而是一个问题:
“吾母死于甲虎之口,吾衔恨久之,因畏其势,难报母仇。今另有乙虎,欲借吾力生长,待其强壮之日,将与甲虎相争,吾当助之否?盼落樨山人为吾解惑。”
从萤读懂了与虎谋皮背後的隐喻:她正纠结于是否要为了报仇,而襄助另一个恶人。
若是素未相知的其他人,从萤不敢贸然指摘,可危墙居士在她心里,并非全然陌生。
她仍记得她的旧诗,“恨未生羽翼,竞霜逐秋鸿”丶“我亦好颜色,欲同朝天歌”……危墙居士,她分明是心有高山冰雪之志,这样的人,不该为了泄一时之愤而与恶人共沉沦。
那样太可惜了。
沉思良久後,从萤手握木牌走到临山亭里,将炭笔削利,在檀木牌的背面一字一句地写道:
“虎性食人,非独甲也。俟乙虎强壮,虽可与甲争雄,亦将反噬尔身,或食他人之母。君子报仇,当以除恶为上丶泄愤为下,若卿助乙为虐,使天下复增一罹患,岂非背卿之本心乎?”
——不愿见她损伤德行,害己害人。
想了想,又另起写道:“欲伏甲虎,非必乙虎。强汝体魄,砺汝兵戈,以仁德聚天下义士同伏之,既雪私仇,复解衆患,此为卿之本心也,愿与卿共勉。”
——愿她另寻明路,祝她早偿所愿。
写完停笔,重又将檀木牌挂回树梢,踮起脚将缠作一团的流苏理清楚。
无论是玄都观的孤女们,还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危墙居士,从萤心想,这世上的女郎,身处难地丶过得比她的苦的实在太多。
“安得广厦千万间啊……”
她素手抚过木牌,呢喃叹息,後一句却难以出口成誓——
因她分明不甘心,却做不到。
从萤前脚离开玄都观,甘久女官後脚就来取走了檀木挂牌,赶回大仪宫。
她看见淳安公主站在飞栈桥头,披帛随风扬起,整个人沐在霞光里,岿然不动如神塑。甘久望着这一幕,又想起初到公主府时的心情。
是贵主将她从许州带到云京,从闺阁带到宫廷,贵主是她的恩人,更是她的主人,无论旁人如何诋毁她,在甘久心里,她是值得以性命拥护的。
她这样静静地看丶静静地想,并不打算惊动此刻的宁静,直到内侍捧着一枚印信来求见。
内侍是来通报的:“殿下,王家四少夫人托人将这枚印信递进大仪宫,说是备了厚礼,万望殿下赏光一见。”
淳安公主轻轻勾起唇角:“王家真是有通天的本领,本宫躲进了宫,竟也不得安宁。”
内侍婉转辩解道:“许是王四少夫人真有急事,否则也不敢逾矩搅扰殿下。”
淳安公主侧目削了他一眼,并未发作,转而拾起甘久呈上的木牌,将写在背面的应答,一字一句细细品读。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可是甘久感觉得到,她周身浑然一轻,仿佛开悟,又仿佛下定了什麽决心。
为什麽,只是因为那位落樨山人寥寥几句话麽……
她趋前一步,低声对淳安公主说道:“这位王四少夫人是即将归京的骠骑将军之妻,殿下对她的态度,就是对骠骑将军和王氏的态度……是否要请她入内,先听听她怎麽说?”
“无非是以厚礼相邀,以权势相胁。不必见了。”
淳安公主擡手将王四少夫人辗转递上的印信丢进湖里,对甘久说:“去查,大仪宫里都有谁为这枚印信行过方便,杖三十,逐出大仪宫。”
甘久心里一惊,公主此举,是要彻底宣告不与王氏结盟,断了王家的心思。
甘久劝道:“借助王氏之力,才能更快扳倒谢氏,殿下三思啊。”
淳安公主:“三思过了,有人与吾不谋而合,去吧。”
甘久不敢再劝,只好领命应是,将退下时,淳安公主却又叫住她。
“等等。”
甘久以为她改了主意,忙回转听命,却见淳安公主面带笑意——她难得有这样发自肺腑高兴的时候,得了什麽珍宝似的扬起手中的檀木挂牌,对甘久说:
“上回我说远香近臭,最好只以笔墨神交,如今我後悔了,这位落樨山人,我要得到他。”
甘久心中微微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