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强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女儿这样,更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妻子竟敢反抗,他喘着粗气,眼神在母女俩和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楚颂间来回扫视。
他隐约意识到有什麽东西变了。
“好……你们好得很!”他咬牙切齿地後退两步,指着徐芸和何淑君,然後恶狠狠道,“你们给我等着!”
说完,他摔门而出,脚步声渐渐远去,也不知道干什麽去了。
屋内一片寂静,只剩下徐芸沉重的呼吸声,她扶着墙慢慢坐下,扁担从手中滑落,发出“咚”的一声响。
何淑君小心翼翼地取了毛巾给她擦伤口上的血迹,她鼻子一酸,唤了声,“娘。”
徐芸这才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疼,她擡手摸了摸,指腹沾上鲜红的血,可奇怪的是,她不觉得有多痛,反而有种奇异的解脱感。
楚颂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徐芸的肩膀:“打得好。”
徐芸缓缓吐出一口气,擡手擦掉嘴角的血迹,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没事。”她看着何淑君,低声说,“以後,都不会有事了,淑君,为了你,我什麽都可以做。”
楚颂轻笑一声。
徐芸擡头看向她,似乎是不知道她在笑什麽。
“我还想告诉你最後一件事。”楚颂说,“你是淑君的亲娘,更是徐芸,你先是你自己,然後才是谁的女儿丶谁的母亲。”
徐芸怔住,她低头摩挲着指腹,扁担有好几根木刺扎进她掌心里,一动就生疼,正是这种疼痛让她清醒,也奇怪地让她安心。
因为这疼痛是她自己选择的,而不是别人强加给她的。
她的这双手,会插秧丶会砍柴丶会缝补,却好像没为自己做过什麽。
徐芸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自己还在娘家时,曾用这双手偷偷抄过诗集,那时候的她,还会对着月亮背“挂席拾海月,乘风下长川”,然後幻想未来是什麽样子的。
可直到现在,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县城。
“你先是你自己”———多简单的六个字,可这麽多年来,从没人对她说过。
楚颂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後一个。
“娘。”何淑君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徐芸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比划着什麽,低头一看,竟是“徐芸”两个字。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又忍不住再次描画起来。
这个名字,她有多熟悉就有多陌生,从“志强他媳妇”到“淑君她娘”,再到“何家嫂子”……那麽多称呼,唯独没有“徐芸”。
“娘,我去烧点热水给你洗洗。”何淑君转身要去竈屋,却被徐芸一把拉住。
徐芸:“等一下,淑君,娘有东西给你看。”
她起身走到墙角,打开那个常年不动的大木箱,拨开乱七八糟的杂物,箱底压着个蓝布包,已经褪色成了灰白。
徐芸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里面是几页发黄的纸,边角被虫蛀得斑驳。
“这是……”何淑君接过纸页,眼睛突然睁大,“诗?”
纸页上是并不好看的字,抄着《唐诗三百首》的选段,徐芸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笑得像个孩子,“是我像你这麽大的时候,偷偷跟村里老秀才借来抄的。”
何淑君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娘,你还会背诗啊。”
“字都认不全,背也只会瞎背几句。”徐芸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个时候,我总想着……”
她突然住了口,摇摇头,“不过算了,都是陈年旧事了,这些给你,你肯定比娘有出息。”
“想着什麽?”何淑君追问,她眼睛亮晶晶的。
徐芸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仿佛看见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年坐在井台边,就着月光背书的样子。
“想着。。。也许有一天,能去看看诗里写的‘千里莺啼绿映红’,看看是什麽样子。”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煤油灯“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个灯花。
楚颂不知何时站到了门边,她手里拎着根新的扁担,“没有毁气氛吧?这是从你家拿的,我的那根……”
她的目光落到墙角“战损”严重的扁担,“你们赔我一个,不过分吧?”
徐芸摇头,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楚颂面前,先在自己干净的袖口上擦了擦,然後伸手抓住楚颂的手,“谢谢你,楚颂。”
“谢我什麽?”
“谢谢你……”徐芸斟酌着词句,“谢谢你让我想起来,我除了是别人的女儿丶媳妇丶母亲,还是……还是我自己。”
楚颂骄矜地点头,然後表示:“光谢有什麽用,不做点实际的?”
徐芸一愣,然後真的开始思考起自己有什麽拿得出手的。
楚颂:“我听人说,你烙的葱油饼很好吃,这样吧,给你一个报答我的机会。”
“葱油饼?好,你喜欢吃,我现在就去做。”
“不急,走出去别说我欺负人,还是等你身上伤好了再说吧。”楚颂哼了声,露出嫌弃的表情,“鼻青脸肿的,丑死了,要我说还是下手不够狠,我要是你,才不会让自己这麽狼狈。”
徐芸听後,很认真地点头:“好,我会慢慢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