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相见
池争是十岁左右爱上摄影的。
他人生第一台相机是父亲用旧的款式,那时候拍摄像素还不是很高清,当时人人吹捧摄影,他也学着父亲的样子举起相机。
第一张照片是小区花园花坛里的一只蜗牛,他看着取景框的小壳,惊讶地发现平时毫不起眼的小物,在镜头里竟然被展现出令人惊叹的细节:布满螺纹的背壳并不如课文中描述的那样沉重,相对于要承载的身体来讲,它非常薄,颜色有深有浅,和成型的时间或许有关系,蜗牛的生长历程非常有趣,它们是通过食物中的钙物质帮助自己扩大藏身之壳,同时这个壳子可以帮助蜗牛适应更多环境。而蜗牛“活”着的部分,生了很多沟壑疙瘩,边缘是胶一样的透明,看不出感情,却能对外界做出似乎是本能的反应。
第一次拍人,是误闯镜头的陈懿。
他也说不上是对方不经意走近,还是自己故意将镜头对准陈懿,好在相册里留一张模糊的侧脸。
那时候还没有读过多少书,池争开始并不在意,然而翻阅相册的时候,目光独独在陈懿那张停留很久。
相机里的人像,和肉眼中看到的有所不同。
为了弄清楚眼睛和相机哪个更真实,他再次将镜头对准陈懿。
然而陈懿一把将他的相机打开:“说了多少次,我不喜欢拍照!”
手拍打到相机,让画面颠簸不已。紧紧抓着差点掉在地上的相机,咬着下嘴唇眼里闪过丝丝委屈,小时候的池争对人际相处一无所知,不知道对方比起照相,更讨厌的是他本人。
“咔嚓。”
但是好奇心,让他继续举起相机,对着陈懿的脸按下快门。
陈懿果然勃然大怒,骂他是猪头,说他烦人的很。
池争却恍若未闻,只顾着低头看照片里的人像。放大缩小,爱不释手。
“哥哥,能再给我拍几张吗。。。。。。”
陈懿听了这话,瞪着他气得讲话都卡壳:“你是外星人吗?我丶说丶了丶不丶要!”
但他还是拍,不顾一切地拍,没有廉耻地拍。
十岁拍到十八岁,直到陈懿对他彻底发疯,而他也在失控後销毁所有不雅底片。
他已经没有勇气,让陈懿再露出那样的眼神。
第一次是谢嶂找人把他揍得破相,在废弃仓库里咳血。他自己拖着身子走到医院里急诊,除了脸身上还有几处要缝针的地方,他刚做好缝合就急匆匆地出现在陈懿跟前,希望籍此博得陈懿的同情。就像他骨折时候那样,陈懿会出于愧疚照顾他,陪在他的身边。
有时候陈懿骂他脑子里缺根筋,似乎是的。很多事情,他不能理解,或者说,理解意味着接受,而接受的结果是放弃对陈懿的执着,他不同意,于是假装出不理解的样子。
他永远想念和陈懿并肩站在树下,风吹花摇,他的肩膀紧紧挨着陈懿的,好像他们不只是家人,不只是兄弟,还是朋友,是恋人。
他希望陈懿不要像现在这样,用畏惧的眼神望着自己。
“哥哥。”池争把帽子摘下来,露出自己的脸,他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磨难,但在出门前,仍把发须修理干净,穿着熨平的衣服来见对方。
“好久不见了,你的身体还好吗?”
“我想进医院看你,但是段以桓不允许。。。。。。”
“对不起哥哥,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我很後悔,我好怕失去你。”
说着,池争的眼球变得酸胀丶布满血丝,他情绪不稳定的样子,倒是真的十分可怜。
陈懿仍然警惕,不知道对方在预谋着什麽。
“如果你还在记恨我毁了你的脚踝,现在你看到了。。。。。。”
意识到陈懿要说什麽的池争,惶然身体发软,眼睛瞪得几乎要突出来,姣好的容颜因为恐惧而扭曲,他几乎要跪在地上,求陈懿别说出那句话。
“不要丶不是的,别说!别说!”
陈懿还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继续,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
“现在你看到了,我也受到了同样的‘惩罚’。”
“不是这样的——!”
池争被击溃了所有防线。他跪在陈懿面前,一蹶不振。这麽多天他不敢看手机,害怕看到陈懿出事的消息,但他会在晚上十一点十二点的时候因为无法缓解的焦虑给陈欣打电话,家长里短地寒暄,然後话题再转到陈懿身上,知道他终于可以拔管转普通看护的时候,他终于睡了一个好觉,而在那之前,他每天都在半梦半醒的浅眠里被噩梦折磨。他梦见他失去陈懿,失去了一切可以再见到他的方法,他彻夜双眼肿胀,夜晚带来的失明寂静,令他遭受酷刑。
“池争,我已经很可怜了,你能不能,你能不能放过我?”
池争啜泣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他满脸的眼泪,在陈懿眼里看来却很可笑。
原本以为池争是不会为了这种事情难受的,毕竟,更糟糕的事情他也做过了不是吗?
如果当初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池争还会这麽痛恨自己吗。
陈懿始终不明白,池争为什麽要这麽执着于伤害自己。他们之间,发生的矛盾在现在看来都是极其微小的事情,除却他当初害得人差点变成瘸子,现在他也遭遇了他的报应,池争应当放下这些,重新开始他的人生。
不欲让更多人看到他们的荒谬场景,一个人跪在另一个坐着轮椅的人面前失声痛哭,恐怕明天又会上头条新闻。
“我们扯平了,所以,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陈懿朝旁边惊讶得合不拢嘴的阿姨挥手,让她来推自己回家。
阿姨赶紧走上前来,嘴里絮絮念着“阿弥陀佛”,推着陈懿快步走了。
离开公园前,陈懿回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直勾勾望着自己的池争,对方仍然没有起身,不顾衆人目光跪在砖路上,但不再歇斯底里掏心掏肺。
这样的冷静,反倒让陈懿心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