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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2页)

他的确技高一筹,莱涅只能勉强抵挡他的动作,渐渐地招架不住,呼吸急促起来。但他从没发现身体可以如此畅快,尽管疲累,但是清爽和兴奋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最後他们终于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把剑和汗水浸湿的外套扔在一旁。亚瑟一下子躺在地板上。

“很快乐吧?”他喘息着说,声音里有着卸下重担似的满足,发丝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前额上,他懒得理会它们,闭上眼睛舒展开四肢,“这是这个城堡唯一令我怀念的地方。”

“看来你并没有生活得很痛苦。”莱涅直接坐在地板上,紧挨着他旁边,“既然这样,为什麽还选择离开?”

亚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没有听见,只从喉咙里咕哝一声。从阳光照晒过的地板上升腾起来的木材气味,浓重的尘埃气味,都和过去一样,让他有些恍惚。当他几乎还是个孩子时,当他还属于这里时,每一次紧张而一丝不茍的练习结束後,他都会疲惫不堪地一头倒在地板上,在午後明媚的阳光里休息,那种疲劳之後的困顿非常舒适,好几次他甚至熟睡过去。

但他往往不是孤单一人。他的剑术老师——他早已忘记了他的名字,甚至长相——在练习以外从不斥责他,每次只是静静地等待片刻,然後悄无声息地离开。但是曾有那麽一天,天气很炎热,在朦胧的睡意里,他感到一丝异样的悸动,有一双熟悉的手抚摸着他,动作很轻柔,很和缓。起初他并不在意,把它当作梦境的一部分。但是他渐渐燥热起来,那种陌生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令他无所适从,像上涨的潮水般要将他淹没。少年的丶青涩的部分被包裹在宽大的手心里抚弄,他浑身颤栗,也许用手捂住脸,但是那并非因为羞耻,也不是恐惧,所以他始终没企图抵抗。但他的手被移开,并被引导着向下,让他触摸到他自己。那里变得又粘又湿,他吓坏了,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没事的,亚瑟,没事的。”那个温柔丶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安慰着他,用指腹蹭着他红透的丶泪迹斑斑的脸颊,“这不过是一种证明,你已经长大的证明……”

这一切并不真切,它像梦境一样,暧昧而虚幻。当初他清醒时,也不能确定它是否发生过,发生过多少次。他只记得,他在城堡里越来越焦虑,身体和精神都慢慢地疲累起来,那时时流动在昏暗石墙间的混浊空气令他窒息。但那时他太年轻,太弱小,根本无力改变;于是终究有一天不堪重负,从那里逃走了,那时他刚刚满十三岁,便开始了长久的流浪。尽管最初是艰辛的,在看不见终点的旅途中,他呼吸到了新鲜自由的空气,在生机勃勃的新自由市里,成批印刷出来的书籍散发着油墨味,承载着闻所未闻的思想,洪水般滔滔而来。思想的魅力攫取了他,他聆听那些愤世嫉俗的学者和宣道者的演讲,深埋在灵魂里的信仰的种子,以另一种形式疯长;他如饥似渴地猛吸着那些最毒辣的养料,那些才足够使他忘记过去;他很庆幸,在理智的白昼,思考丶见地和胆识一直以来能够占据上风,他能借此从世界的弃儿变为衆人的中心。在最深的夜晚,他审视自己灵魂的时候,也能发现那些深不见底的欲望和黑暗,包括世界最初就遗赠给他的孤寂和陌生感,和城堡在他身体里埋下的难以啓齿的激情。

但是这个房间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回忆,暖烘烘的阳光像那双手一样恣意抚摸着他,并不强硬,也无法抗拒。他内心深处的那部分再度苏醒了,胸膛里怦然撞击着,感官和意识都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亚瑟?你睡着了吗?”莱涅俯下身轻声问,一边将他的发丝从额前拨开。亚瑟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令他吓了一跳。他仍然闭着眼睛,似乎没有清醒,将他的手背久久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就这样……”他含混不清地说,“陪着我吧……”

他的手很烫,莱涅隐约感到了那种莫可名状的异样,但无法从他的紧握中抽出手指来,他发现自己正被迫维持着趋向他的姿势,几乎压到他身上,他的心脏狂跳着,这样的亚瑟令他忐忑不安。最後他不得不叫出来:“你怎麽了?亚瑟?亚瑟!”

亚瑟突然一激灵,睁开眼睛,反射般地甩开了他。“抱歉,”他喘着气,样子和声音都很懊丧,“我可能睡得糊涂了。”

“没——没什麽,你看上去的确很累。”莱涅下意识地扼住那只手腕。亚瑟慢慢坐起来,端详着莱涅的样子。在暖洋洋的逆光里,他的皮肤看起来是蜂蜜色的,像午後啜饮的甜酒,头发反射着淡淡的金黄光晕,低垂的睫毛也是一样。

“维尔纳……”亚瑟不由自主地低声说。于是他看到了莱涅淡绿色的眼睛回望他;他们的视线仅仅交会了短促的一瞬,又谨慎地分离开来。

亚瑟沉默了一会儿,以一种奇怪的神情望着他:“维尔纳,你曾有过那种经历吗?或者……如果当了教士,你有自信守住发过的誓吗?”

莱涅垂下眼睛,明白他在指什麽。“我想是的。”他低低地回答,“肉体虽然沉重,但并不是不能克服的。”

“假如不是来自肉体的试探呢?”亚瑟直起身子,凑近他不甘心地问,“要是更强大的诱惑,你该怎麽办呢?……”

而就在此刻,门外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有人洪亮的嗓音打破了寂静,宣布道:“舒陶芬伯爵。”

即使不用特别介绍,莱涅也能够轻易察觉到面前的人跟亚瑟之间的相同点。貂皮滚边的褐色长袍衬托出高大魁梧的身材,犀利分明的脸和亚瑟极为相似;不过他拥有的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特征,又足以将他们区分开来。而某种随着岁月累积起来的丶更为深沉狡黠的特质,也是他年轻的儿子所不具备的。

亚瑟站在原地,态度冷淡,并不打算作出任何假装亲昵的表现。舒陶芬伯爵倒是首先微笑起来。“亚瑟,即使你不愿跟我见面,”他的嗓音既成熟又低沉,“也应该礼貌地介绍你的朋友吧。”

做儿子的踌躇片刻,瞥了一眼莱涅的表情,极不情愿地开口:“他是我的同学,维尔纳·冯·莱涅。”莱涅向他略一鞠躬。舒陶芬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莱涅……”他琢磨着这个姓氏,“梅明根的约翰和您有关系吗?”

莱涅惊讶地看着他。“是的,阁下。”他迟疑地回答,“他是我父亲……”

“哦,原来如此。”他摸着下巴笑了笑,看着他胸前佩戴的十字架,“在某方面你们的确很相像。”

“好了!请直接说你想说的吧。”亚瑟对他不厌其烦的盘问感到恼怒,“你是怎麽知道我回来的?而且你有什麽要紧事,非要在全城派了密探来找我?”

“亚瑟,注意你的态度。”舒陶芬打断他说,“没有密探这回事。你不必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我毕竟是你的父亲。听说你回到了海德堡,我当然很期待我们父子的团聚,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亚瑟吐了一口气,脸上随即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父子?!我只知道作为一个父亲,你不够资格——你忘了自己是怎麽对待我和母亲的吗?你毁了她的生活,现在又想来打我的主意?”

“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们以前就讨论得够多了,”伯爵和蔼而耐心地说,“而你一直不愿听我解释,甚至私自出走。现在你既然回来了,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麽?”

“弥补?如何弥补?”亚瑟态度依然冷淡,但伴随着些许疑惑。

“很简单,”舒陶芬伯爵恳切地伸出手,“从今天起,你回到城堡来,我们一起生活,不再互相责备,你知道我渐渐上年纪了,一切事情都开始力不从心。我只有你一个儿子,舒陶芬家族的封号,土地,産业,都是我留给你的……”

这时候几乎人人都不得不相信他的仁慈和坦诚了。莱涅感慨地叹道。但是亚瑟沉默地注视着他父亲,两双相似的眼睛,在怀疑和试探的空气里互望着。双方隐藏的东西都远远大于他们透露的。

“你要我在城堡里生活……”他慢慢地重复道,咀嚼着这些话的用意。

“对,像一个合乎身份的贵族一样生活。”舒陶芬点点头,脸上渐渐浮起笑意,“像舒陶芬伯爵的儿子一样。”

亚瑟突然转过头来看了看莱涅,令後者为之一愣。接着他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能。”

他盯着舒陶芬骤然僵硬的脸,上前一步,从容不迫地说:“我已经抛弃了财産和名号,要过独身生活,把未来奉献给上帝。对吗,维尔纳?”

莱涅吃了一惊,本能地接道:“对……是的,我们在神学院里都发过誓。”

“所以,很抱歉,我拒绝您的好意。”亚瑟带着胜利的微笑,朝他的同伴打了个手势,“维尔纳,我们该回去了。”

舒陶芬伫立在那里,一言不发,既不挽留,也不反对。当他们迈出大门时,他低沉地开口:“你还有选择的时间,亚瑟。不要等到追悔莫及的时候。”

“……你真的不考虑你父亲的建议吗?”他们沿城堡外围拾级而下时,莱涅还在回头张望。

“他回避我的问题。”亚瑟似乎充耳不闻,喃喃自语着,“他究竟知道多少……”

“嗯?”

“没什麽。”亚瑟回过神来,朝他笑了笑,“你希望我那麽做吗?”

“不,”莱涅很快回答,“当你拒绝的时候,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亚瑟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莱涅思考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地说:“假如你要继承伯爵的封号,不就意味着离开神学院吗?到那个时候……”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接受它的发生了。而这时亚瑟面对着他,双手搭在他肩上,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微笑起来:“放心吧。因为有你在,我也不会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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