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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第3页)

阿尔伯特擡起头,眨了眨眼,花了很久才认出这个站在不远处丶裹在披风里的身影是谁。也许是劳累和困顿,他没有表现出太惊讶的模样。

“你居然还留在这儿。”他嘶哑地笑了笑,“不错的地方,是吧?不过,看来不讨你的喜欢。”

“那些血跟你有关系吗?”莉狄亚上前一步,尖锐地问道。

“什麽血?……啊,那些疯子干的好事。”他瞥了她一眼,耸耸肩,“似乎现在这儿的一切坏事都要归罪于我。不过,好像人们怎麽都忘不了你。”

他挑衅地望了亚瑟一眼,对後者的无动于衷感到有些失望。“看来你不再依赖这个了?真可惜,”他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多奇妙啊,这个时候,这个城市。像你这样强大的人,只要你想,就会成为救世主。这种时候遍地都能冒出大大小小的国王。只要你站到街上,疾声一呼,就会有人聚拢到你脚下,请你带领他们!也许你有更聪明的主意,嗯?你为什麽不这样做?因为害怕?”

莉狄亚咬着牙,怒气冲冲,莱涅沉默着,轻轻擡手制止了她。“哦,你也一样,莱涅主教。”阿尔伯特指了指门里,“你们应该进去,握住他们的手,说出你的名字,让他们相信自己会幸福和光荣地走,说不定会有一两件神迹呢。”

“我制造不了神迹。你也制造不了,阿尔伯特。”亚瑟平静地说,“因为你害怕它。”

阿尔伯特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然後他伸出手,摸了摸苍白的前额。“当第一个人死在我面前,我很害怕,这是真的。这毕竟是瘟疫啊。谁都不免担心它是不是神意,不是吗?”他盯着亚瑟的眼睛,艰难地笑了笑,“可是後来,我再也不怕了。它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至少,我将可以说我是死在上帝的手里,而不是人的手里。”

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会输掉战争了。兰德克暗暗地想。

落在永生神的手里,是可怕的——亚瑟喃喃着说——你疯了,阿尔伯特。

“我很清醒。”他缓慢地摇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他说着,突然瞪起眼睛,自己中断了。他们狐疑地回头一望,五六个裹着黑衣的身影,正在阴影里打量着他们,像在死尸上空集结盘旋的秃鹫。“这是那个骗子阿尔伯特。”有一个人嘶嘶地说。他们并没认出其他人。当他们靠近时,从身上飘来阵阵脓血的恶臭。“就是你们……”阿尔伯特脱口而出。

“别碰他们!!”莉狄亚大叫一声,“兰德克!”

阿尔伯特感到眼前一阵缭乱,眨眼之间,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黑衣人便躺在地上发出死前的呻吟。莉狄亚和兰德克握着剑,对着剩下的两个人。他们靠近了,露出的是粗野而平凡的脸,是每天都会在埃默巴赫擦肩而过的脸,熟悉得仿佛立刻叫得出名字,也似乎从未谋面;这样的人本会在烈日下默默地赶着马车,会在酒馆大笑着抹去脸上的啤酒沫,会在瞻礼游行时摸圣母像的金带子。而现在,他们将自己裹在腐臭的外袍里,手上沾着凝固的血。

“干出这种事,你们就不怕自己死掉麽?”兰德克喘着粗气喊道。

“你们懂什麽?”那两个人泰然自若地回答,甚至面带微笑,“我们只是代为执行天意罢了。是这个人在撒谎,连带着城市也受诅咒。法维拉这个名字岂是他能玷污的?”他们指了指阿尔伯特。但令他们吃惊的是,另一个人影挡在了他前面。他揭开披风的兜帽,火光清楚地勾勒出他的侧脸。

“回家去吧。”亚瑟淡淡地说,“你们等的人不会来了。他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不体面。”

他们後退了一步,面面相觑。这个人的面孔似曾相识,但显然在他们的预期之外。

他冷漠地丶一字一顿地说着:“他什麽也不是,他没有信仰,没有责任感,没有勇气。论起撒谎,他比谁都熟练。阿尔伯特没说错,法维拉已经死了。是我杀死的。我能给你们的,只有我的罪。只有犯了罪的我自己。这样你们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麽吗?”

“够了,亚瑟。”莱涅低声说,“他们不会听的。”

那两个人摇着头,魂不守舍地喃喃着。过了好久,亚瑟才听清楚他们在说:“不对,不对,你也在撒谎……”

一时间,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别轻蔑他们,亚瑟。”莱涅凑近他的耳边,慢慢地说,“要知道,不久之前,你的脸上也是同样的神情——信仰破碎的恐慌。”

亚瑟没有转头看他,仅仅是长久地望着远处。“这个念头再也吓不着我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害怕的平静。

某种拖长的尖啸声倏地打破了深夜的死寂,在上空轰鸣不止。他们擡起头往上看,眼前的大房子似乎在向他们走来,每个窗户的火光越来越亮,几乎连成了一片,仿佛要触到地面,把他们裹进去。直到焦黑的烟雾覆盖了火光,炙热的空气翻滚着包围了他们,每个人才意识到是怎麽回事。顷刻间,整条街道便浓烟弥漫,淹没在火海中。

“亚瑟!”莉狄亚挥舞着剑大叫,浓烟熏呛着她的眼睛,什麽也看不见,四周是群鸦般的黑影,她的声音淹没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呼喊中:

“都是因为他!找到他!绞死他!……”

最终,倾颓崩塌的巨响盖住了一切。

缭绕着城市的雾气被熹微的晨光浸染,微微泛着粉红。很快就会天亮,一定会有一些人睁开眼睛,庆幸自己多茍延残喘了一天;也有一些人不那麽幸运,再也没能睁开眼睛,就在床上变冷丶被扔进运尸车丶被抛进深坑,再撒上一层石灰。不同的是某些角落还冒着黑烟,顺着晨风盘旋而上。

阿尔伯特蹒跚着,坐到窗台上望着脚下。他不敢肯定那个夜晚是否真的存在过。那些不厌其烦的血污终于使人忍无可忍,巨大的愤怒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一切都源于从雪中走来的那个倨傲的年轻人。他的脸和血污的名字重合了,这景象太过鲜明,太过强烈,使人们脆弱的被折磨许久的精神忽略了其他。人们拿着火把来到大街小巷,发誓要找出灾厄之源。无论他是不是法维拉,他都是祭品,能让城市复原,死神平息愤怒的祭品。後来,究竟是谁的火把引燃了房屋,处于有意还是无意,都不得而知。小火苗变成了大火,人们哀号起来,扔下火把丶犁头和草叉,开始抢救自己的家。火烧了三天才差不多扑灭。这之後,没有人再提这件事。焦黑的墙壁上再也找不出什麽血痕,它也不复出现,就好像一只右手完全抹去了左手留下的字迹。

阿尔伯特贴着窗玻璃,闭上眼慢慢地思忖着。他也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见到了他们,或者那都是从自己的灵魂中钻出来的魅影。他念着他的名字,试图回想起他的脸,但他的心平静得诡异。他的存在,再也不能刺痛或激怒它了。他们都不见了,没人找得到;或者他们成了那些焦黑尸体中的一具,再也无法辨认。就像脚下这些挤挤挨挨在一起的黑色屋顶,轻薄而脆弱,用手一推就会一个接一个地轰然倒下。

很快,你也会成为这样的尸体。

阿尔伯特隐约听到有人悄悄地在耳边说。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里反射着模模糊糊的倒影。他屏住呼吸,倒退了一步。

他看到了他自己的死亡。

晚风吹在脸上不像前些日子那麽刺骨,居然有了一丝暖意。蜿蜒的泥土小路交错地印着深浅不一的车辙印,坑洼里的积水在夕阳下闪着光。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下了马,敲开了路边低斜的农家小屋。不一会儿,他挎着一小袋吃的又钻了出来。他左顾右盼,发现那个姑娘站在河岸上,眺望对面的田野。他走过去,跟她并肩站立。

“冬天快结束了。”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缓缓的河水。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犹豫片刻,决定还是说说刚才打听到的消息。

“我问了埃默巴赫的消息。关于那一晚,说法真是混乱……有人发誓说,在大火中看见了一个全身裹在黑披风里的巨大影子,在头顶上沉默地看着他们,然後和浓烟一起消散开去。”

她撇了撇嘴:“後半句真是胡扯。”

“我有点惊讶。我们失散以後,这一次你居然没有发疯似的去找他们。”

她蹲下去捡起几块石头,手臂在空中画了个弧线。平静的河面溅起一小片一小片水花。接着她又抛第二次。

“我想退出这个旅程了。我不想追着要明白一切了。虽然也有代价,但总不比跟着他们的代价大。”她大声说。

他瞧着她,吐了口气,有点难以置信:“真厉害的宣言。我都被你吓着了。那麽你是原谅他们了?”

她瞪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字眼不以为然:“不。我原谅过去的我自己。”

她大声说,扔出了最後一颗石子,然後离开河岸,跨上马。

“啊,等等。”他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丶印着火漆印的信,连带信封把它撕碎,抛进了河里。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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