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右手,宽大的袖口自然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腕。她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似乎萦绕着肉眼难辨的微光,以一种古老而玄奥的轨迹,凌空对着棺木碎片上的抓痕缓缓勾勒。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符箓在凝聚成形。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感,那是无数岁月沉淀下来的本能。
“爪痕深浅不一,方向混乱,”她指尖的微光随着话语明灭,“指节发力处,是求生挣扎的痕迹,而非尸变僵直之力。”
她的解释简洁有力,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些刻痕,“此地,怨气凝而不散,困于此地的,是生魂,非死魄。”
“Cut!很好!这条过了!”导演的声音带着兴奋响起,打破了现场的紧绷气氛。灯光师开始调整光线,准备下一镜。
灼华指尖的微光瞬间敛去,刚才那洞穿虚妄丶掌控玄机的道门高人气质也如潮水般退散,重新变回那个沉静的女演员。她转身,目光习惯性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
陆骁正站在外围,手里还提着那个道具灯笼。他没有像其他演员一样立刻去休息或者喝水,而是微微蹙着眉,嘴唇无声地开合,一遍遍重复着刚才最後那句属于墨言的台词:“怨气凝而不散…生魂…非死魄…”他的神情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打磨感,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重量和情绪都嚼碎了丶咽下去,再重新吐出来,直到它们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灼华没有走过去打扰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他在喧嚣的片场中为自己辟出一方安静的角落,全身心地投入到那个“墨言”的世界里。
这份心无旁骛的专注,这份对自身技艺近乎苛刻的研磨,像一根无形的弦,再次轻轻拨动了她沉寂的心湖。
神界生涯,力量来源于血脉丶来源于神格丶来源于天地法则,却唯独不曾来源于这样一点一滴丶凡人般的刻苦积累。这种“笨拙”的努力,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震动。
夜色如墨,浸透了剧组下榻酒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窗外的城市灯火成了遥远模糊的光斑。灼华靠坐在床头,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古籍,纸页泛黄,散发着岁月的味道。
柔和的阅读灯映亮了她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室内暖气开得很足,一片温暖寂静。
忽然,一阵刻意压低的丶带着明显困惑和反复尝试的念白声,从沙发方向固执地钻入这片宁静。
“……为你,千千万万遍……”陆骁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已经练习了很久。他盘腿坐在地毯上,背对着床的方向,只穿着简单的棉质睡衣,头发被他自己揉得有些乱。
他面前的矮几上摊开着一本翻旧的剧本,旁边还放着一支录音笔。他念了一遍,停下,皱眉,摇摇头,又换了一种更低沉丶更压抑的语调:“为你……千千万万遍……”还是不满意,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肩膀垮了下来。
灼华的目光从书页上擡起,无声地落在他显得有些单薄却倔强的背影上。
“华华,”陆骁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灯光照亮了他眼底因疲惫而泛起的红血丝,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丶寻求答案的认真。他看着她,眉头紧锁,带着一种演员面对关键台词时特有的迷茫和渴望。
“这句‘为你,千千万万遍’……墨言这时候该是什麽感觉?是绝望?是孤注一掷?还是……一种更深的东西?我总觉得我抓不到那个点……该怎麽念,才能有灵魂?”
他的眼神清澈而专注,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直直地望进灼华的眼底。
“为你,千千万万遍……”
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丶狠狠地捅进了灼华心口深处某个被万年寒冰封存的角落!心脏猛地一缩,随即传来一阵陌生而尖锐的悸痛。
灵魂?
她曾为神界存续鏖战不休,神力挥洒如星河倾泻,麾下神将陨落如雨,她何曾问过一句“灵魂”?神魔战场上的牺牲与守护,是职责,是烙印在神骨里的本能,宏大而冰冷。
而这凡人口中一句情之所至的誓言,却裹挟着如此具体而微的疼痛丶如此不顾一切的决心丶如此卑微又如此磅礴的力量,重重地撞在她沉寂了十几万年的心防上!
冰层发出细微的丶几不可闻的碎裂声。一丝陌生的丶滚烫的暖流,带着久违的酸涩,从裂缝中悄然渗出,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握着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发白。
她看着他布满血丝却依旧执拗的眼睛,看着他因反复练习而干燥起皮的嘴唇。沉默了几秒,她合上手中的古籍,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仿佛在压抑着什麽翻涌的情绪:“不必去想‘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