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怕张逊不信,直接在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爹,您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当然,如果娘亲和您一同落在水里,我会先去救娘亲……但我救完娘亲之後,一定还会回来救您的!即便我不会凫水,我也会救您!”
张逊看着双眼红彤彤的窈月,回想起十年前初见那一幕,她也是这样红着眼跪在自己面前,一声声“爹”把自己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生生地喊软了。
他将窈月扶起来,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过去的旧事就不提了。你应该知道,要打仗了。”
窈月点头:“裴濯说了,您是圣人安排的主将,要去攻下岐国的抚南城。”
“虽然使团带回的国书上,有岐国皇帝的玺印,声称将抚南故土送还,但守城的将领都是宁彧的人,定是不会认的。”张逊冷嘲,“魏元旭这只狐狸,便是死了,也要搅浑这潭水,引鹬蚌相争,自己当那个得利的渔翁。”
窈月也很清楚这一点,岐国皇帝把抚南城还给鄞国,是为了借鄞国的兵与手握军权的宁彧相斗。只等两败俱伤,魏氏自然能从容拿回军权,再以岐国皇帝的名义南下攻鄞。
“圣人既然任命了您当主将,那应该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爹您放心去打抚南,我会帮您守好桐陵城的。”
窈月想得很简单,抚南打不下来,退回桐陵就是了。只要桐陵的城墙不像十年前一样突然塌了,守个三年五载不成问题。
张逊看向墙上的舆图:“我已在圣人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必在三个月内渡过夔水拿下抚南。且为防岐人调虎离山,此战能动用的兵力只有桐陵一城。”
“拿下了抚南後,其他三路大军才会从边境出发,一同顺势北上,收复沂北七州。”
“什麽?只有桐陵?”窈月惊得又一次站起来,“所以,您现在是孤军奋战?!”
张逊没有应声。
窈月气得跺脚:“好个圣人!只想做稳赚不赔的买卖,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只要攻下了号称北方粮仓的抚南,岐国大军既没有天险可守,也难以及时获得补给,鄞国收复一马平川的沂北七州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仅以桐陵的兵力就想攻下重兵把守的岐国门户……这不是送死吗?
窈月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一战凶多吉少,甚至可能有去无回!
张逊看着急得来回踱步的窈月,皱眉把她拎回来,重新摁回椅子上:“此等军机要事不是你该管的,我已有计划。过几日城中便会戒严,你待在家里,别乱跑。”
“怎样的计划?胜算大吗?”窈月顾不得琢磨张逊的脸色,“爹,要不您跟裴濯商量商量?他脑子好,心眼也多,说不定能帮您想出个更好法子。”
张逊哼了一声,又阴阳怪气道:“你倒是知人善用。”
“爹,我认真的,没有说笑……”窈月忽然想起什麽,匆忙从怀里掏出一物递到张逊面前,“爹,您认得这个吗?”
张逊盯着窈月手指间那个金锭状的物件,双眼微眯,但没有接:“裴二给你的?还是你从他那儿偷的?”
“您怎麽知道?的确是他给的……”窈月顶着张逊怀疑的目光,赌咒发誓,“我发誓,真的是他给我的,让我交给您……千真万确,不信您去问他啊!我如果说的是假话,就让我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不得好死……”
“住口!”张逊一声轻斥让窈月闭嘴,之後接过那小小的物件,放在眼前凝视良久。
窈月凑近上前:“我是之前在陆琰和宁彧那里认得这东西的,这是个宝贝,但究竟哪里宝贝了,我死活瞧不出来。爹你知道吗?还有,这东西怎麽会在裴濯手里?按理说,应该在郑家才对……”
张逊将那物收入掌心,面无表情道:“此事你也无需管。”
窈月撇嘴:“好好好,我什麽都不用管,在家当个废物就好。”
父女二人之间沉默了几息後,还是张逊忍不住先开口了:“如今满城皆知你是我女儿,你的身份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了。我会向圣人上一道请罪折,看在张家满门的份上,请圣人宽恕你冒名入国子监的事。至于你与裴二的婚事。”
张逊停了一停,似乎是在斟酌字眼,说得很慢:“这门婚事,起初我只是想为你寻个庇护,嫁不嫁都随你心意。眼下,你既然愿意,那日後就与裴二好好过日子……爹没给你备嫁妆,这处太守府和京城的国公府都是朝廷赏赐,不是张家的。城里的那处老宅倒是自家的,但里头有祠堂,你日後如何艰难都不许卖了。”
“其馀的房契田契,细软家私,你比我清楚,你自行处置就好……还有张家墓园,你若是无事,就每年去一回,若是有事,两三年去一回也成,别让家里人忘了你。”
窈月陡然心慌,她爹怎麽像是在交代後事?
张逊说完,站起身,显然是逐客赶人的意思。
窈月也跟着站起来:“爹……”
“还有事?”
“没有……不,有!”窈月咬了咬唇,把压在心头许久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爹,女儿之前对您有过很多冒犯不敬,觉得你负了娘亲,也不喜欢我,整日都像只乌龟似的埋在旧日的惨事里,一点也没有敢作敢当的男子气概……”
窈月眼瞅着张逊的脸色暗了下来,赶紧补救道:“没想到爹不是在学乌龟,是在学勾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女儿懂的。以後,女儿会好好孝顺您,晨昏定省,把您照顾得和乌龟一样长寿!”
张逊被窈月的说辞气笑了,本来又想斥责她几句,但思索片刻後还是咽下,只摇头叹息道:“你好好的,就是孝顺我了。”
“我当然会好好的,”窈月上前,抱着张逊的胳膊,笑得明媚如骄阳,“我会和爹一起好好的。”
张逊头一回儿被女儿抱住,身子一僵。
半晌後,他才动作生疏地擡起空着的那只胳膊,摸了摸窈月的发顶,语气难得和缓道:“爹……陪不了你一辈子,你以後就与裴二好好的。若是他待你不好,你也不用委曲求全,回桐陵,爹会给你安排好一切。”
“那是自然,他要是敢给我半点气受,我肯定要回来找爹给我撑腰的。”窈月笑着笑着,鼻子开始发酸,眼眶也泛起泪意,“爹,我知道您身为军人,要报国仇家恨,不会惜命,但……但是,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求您……求您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
窈月擡起潮湿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逊:“爹,我在家里等您凯旋。”
张逊没应,只是又摸了摸窈月的发顶,静了片刻,才轻声道:“说完了?说完就回去吧,我还有公务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