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墨染素笺,心避尘嚣
江南的午後,暑气被一阵穿堂而过的荷风驱散,带着池塘里淡淡的清香,拂过方府後院的竹林。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青石板路上,随风轻轻晃动。
书房里,墨香与茶香交织。方慈正趴在宽大的书桌上,对着眼前的宣纸发愁。她面前摊着一幅刚写了半张的字,笔画歪歪扭扭,“宁静致远”四个字被她写得像是在跳舞,尤其是“宁”字的宝盖头,歪到了格子外面,活像一只展翅的小蝴蝶。
“慈儿,握笔要稳,手腕别晃。”方严坐在她身侧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时不时落在妹妹身上,语气带着笑意,“你这字写得比昨日池塘里的鲤鱼还要活泼,再这麽下去,周先生怕是要罚你抄《兰亭集序》了。”
方慈嘟着嘴,放下狼毫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哥!你就会取笑我!这毛笔字太难写了,硬邦邦的笔杆握得我手心都出汗了,哪有江湖上的流星锤顺手?”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做了个握锤的动作,眼神里闪过一丝练家子的利落,快得让人抓不住。
方严合上书,无奈地摇摇头,起身走到她身边,弯腰看了看那幅字。阳光落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衬得他眉眼愈发温和:“江湖?你又从哪里听来这些野路子?”他拿起笔,握住她的手,“来,哥教你,笔尖要正,中锋行笔,就像你走路要擡头挺胸一样。”
温热的指尖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熟悉的暖意。方慈身体一僵,鼻尖忽然涌上一股酸涩。前世萧剑也这样教过她握剑,那时的月光很冷,江湖路很长,他总说:“小燕子,握剑要稳,心更要稳。”而现在,同样的温暖,却是在安稳的书房里,教她握笔。
“怎麽了?”方严察觉到她的失神,停下动作轻声问。
“没什麽!”方慈回过神,脸颊微红,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哥,你写得真好,比周先生写的还好看!”她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像揣了两颗星星,“要不你替我写吧?就写一张,周先生肯定看不出来!”
方严敲了敲她的额头,力道轻柔得像羽毛:“你呀,就知道投机取巧。练字如做人,来不得半点虚假。”他松开手,拿起一旁的茶盏喝了口茶,目光落在窗外,“不过你这性子,倒比以前沉稳些了,病好後也不怎麽出去爬树掏鸟窝了。”
提到爬树,方慈脸更红了。她刚重生那几日,还改不了前世的习惯,趁家人不注意就翻墙去後院的老槐树上待着,结果被方严抓了个正着,免不了一顿念叨。她吐了吐舌头,拿起笔在宣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正被一个举着书卷的大人追着跑:“那不是怕娘担心嘛!再说了,爬树哪有练字有意思……才怪!”
最後两个字说得小声,却还是被方严听见了。他低笑出声,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等你把这张字写好,哥带你去城外的竹林放风筝,如何?”
“真的?!”方慈眼睛一亮,猛地坐直身子,差点把砚台碰倒。她连忙扶住砚台,墨汁溅了一点在指尖,她却毫不在意地蹭在裙摆上,“哥你可不许骗人!我要放那个最大的蝴蝶风筝!”
“不骗你。”方严看着她雀跃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妹妹这场病後,虽然偶尔走神,但性子却比以前更鲜活了,像雨後的春笋,带着勃勃生机。他只当她是大病初愈,性子开朗了些,却不知那双灵动的眼眸里,藏着怎样一段沧桑的过往。
方慈低头,重新握住笔,心里却暖融融的。有哥哥真好,有家人真好。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纸上的字,忽然想起前世紫薇总爱教她写字,说“字如其人,心稳了,字就正了”。那时的宫墙很高,人心很杂,哪有此刻的阳光暖丶墨香浓?
她定了定神,凝神聚气,慢慢落笔。这一次,手腕稳了许多,虽然依旧算不上好看,却比刚才规整了不少。
“嗯,有进步。”方严赞许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小姐,少爷,前厅有位从京城来的李大人派人送了些东西,说是给老爷的,顺带也给小姐和少爷带了些京城的玩意儿。”
“京城?”方慈握笔的手猛地一顿,笔尖的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斑。她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方严,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方严察觉到她的异样,不动声色地接过话:“知道了,让管家收着便是。”他转头看向方慈,见她指尖发白,眉头微蹙,便柔声道,“不过是些京城的点心玩意儿,有什麽好紧张的?”
方慈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什麽,就是……听说京城的点心都很甜,我怕蛀牙。”她说着,却再也没心思写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砚台边缘的花纹。
京城。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她心上。那里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也有刀光剑影的争斗,有撕心裂肺的离别。她好不容易才逃离那个地方,绝不能再回去。
方严看着她紧绷的侧脸,若有所思。妹妹似乎对“京城”这两个字格外敏感,上次提到李大人时也是这样。他没有多问,只是拿起那幅写了一半的字,轻声道:“字练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去看看那些京城玩意儿?说不定有你喜欢的风车。”
方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不能表现得太反常,不能让家人担心。
跟着方严走到前厅,管家正在清点送来的东西。几个精致的锦盒摆在桌上,里面有京城的茯苓饼丶芸豆卷,还有两套文房四宝,一看就价值不菲。最显眼的是一个紫檀木盒子,里面放着一个五彩斑斓的琉璃风车,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芒。
“哇!好漂亮的风车!”方慈看到风车,眼睛瞬间亮了,刚才的紧张散去不少。她伸手拿起风车,跑到院子里迎着风跑了起来,风车“呼呼”地转着,彩色的光影在她脸上跳跃,像个真正无忧无虑的孩子。
方严站在廊下,看着妹妹奔跑的身影,淡粉色的裙摆在风中飞扬,像一只快乐的蝴蝶。他嘴角噙着笑意,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思。他总觉得,妹妹心里藏着事,那些关于京城的抗拒,那些偶尔失神的瞬间,都让他隐隐不安。
方慈跑了一会儿,停下来喘着气,手里紧紧攥着风车。风车里的光影明明灭灭,她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前世在御花园里,永琪也曾送过她一个类似的风车,那时他们笑得那麽开心,以为日子会一直那样下去。可後来……
她用力晃了晃头,把那些纷乱的记忆甩开。不想了,都过去了。这一世,她有爹娘,有哥哥,有江南的荷风与月光,足够了。京城再繁华,也不是她的归宿。
“跑累了吧?”方严走过来,递给她一块手帕,“快擦擦汗,别又着凉了。”
方慈接过手帕,擦了擦额头的薄汗,用力点头:“嗯!哥,这风车真好看,不过还是我们江南的风筝更好玩!”
“是是是,”方严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等你把字练好了,咱们就去放风筝。”
夕阳西下,金色的馀晖洒满了方府的庭院。方慈坐在廊下,手里把玩着琉璃风车,看着父母在院子里浇花,看着兄长在书房里看书,心里一片宁静。
她低头,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指,没有宫墙的冰冷,没有争斗的伤痕,只有淡淡的墨香和阳光的温度。
这一世,她只要守着这份温暖就好。京城的风,吹不到江南的荷塘;宫廷的雨,打不湿方府的屋檐。她暗暗发誓,无论将来发生什麽,她都要牢牢抓住眼前的幸福,绝不让任何人丶任何事,破坏这份安稳。
夜色渐浓,荷香更甚。方慈抱着风车回房睡觉时,眼角的笑意温柔而坚定。她的新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