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帝心难测赏赐重,燕惧深宫夜难安
方府的海棠院浸在暮色里,最後一抹晚霞熔金般泼在窗棂上,小燕子却觉得那暖光怎麽也透不进心底。桌上那套水绿色的杭绸宫装摊开着,缠枝莲纹在渐暗的天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像一张无声的网,而那盒东珠,颗颗圆润冰冷,触手生寒,压得她指尖发颤。
“慈儿,快瞧瞧这料子!”方夫人李氏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欣喜,指尖爱惜地抚过光滑的绸面,“这缠枝莲的绣工,定是宫里的针线局才有的手艺!还有这东珠,颗颗饱满莹润,皇上这份恩宠,真是……”她拿起一颗珠子对着残光细看,珠光映亮她眼底的全然欢喜,丝毫未觉女儿脸上褪尽的血色。
小燕子像被那珠光刺了眼,猛地别过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苦涩和恐惧。恩宠?这分明是步步紧逼的绳索!棋盘街面馆外那顶明黄轿辇投下的阴影还未散去,这赏赐便如影随形地追到了家里。
“娘,”她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不喜欢这些。太贵重了,穿着也不自在。”她伸手想把那刺眼的衣裳叠起来,指尖碰到冰凉的绸缎,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傻孩子,说什麽胡话!”李氏嗔怪地拉过她的手,将那件水绿宫装往她身上比划,满眼赞叹,“瞧瞧这颜色,多衬你!荷花宴上穿着,定是艳压群芳!皇上特意赏的,是体面,是福气!”
“荷花宴?”小燕子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擡眼,水眸里瞬间盈满了抗拒和惊慌,“我不去!娘,我不想去宫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走投无路的尖利,惊得李氏手一抖,衣裳差点滑落。
一直沉默的方之航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桌轻磕,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儒雅的脸上带着深思,目光扫过那华贵的赏赐,又落在女儿苍白惊惶的小脸上:“慈儿,为何如此抗拒?可是……在宫里受了委屈?上次圆明园赏花宴回来,你便有些心神不宁。”
小燕子张了张嘴,那些深埋心底的恐惧几乎要冲破喉咙——冰冷的宫规丶前世的笑里藏刀丶身不由己的窒息感……可“重生”二字,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她半个字也不敢吐露。最终只能低下头,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惊涛骇浪,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丝縧的流苏,将那点鲜红揉得不成样子。
“没有委屈……爹,”她声音闷闷的,像被棉花堵住,“就是……就是觉得宫里规矩太多,人太多,空气都闷得慌。我……我只想在家里,跟爹娘哥哥在一块儿,弹弹琴,看看书,或者……或者去找柳红姐说话。”说到後面,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一直守在门边的萧剑(方严)无声地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像一座沉稳的山,悄然挡在小燕子和那堆刺眼的赏赐之间。他拿起桌上那把古琴——是乾隆前几日赏的另一件“恩典”,指腹轻轻拂过琴弦,发出几缕清冷的单音。
“爹,娘,”萧剑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慈儿年纪小,骤然去那等森严之地赴宴,心中忐忑也是人之常情。况且,方家立足京城,靠的是爹的清名学识,并非女儿入宫争宠。皇上恩典,方家感念,但若慈儿实在不喜,未必不能寻个稳妥的由头婉拒。”
他放下琴,目光落在方之航身上,带着江湖人的锐利洞察:“那梁大人之事,尔康不是已托福晋带话,说福伦大人正在加紧查证其克扣赈灾粮款的证据麽?朝中正值多事之秋,皇上或许……也未必有太多心思放在一场家眷的荷花宴上。”这话半是分析,半是提醒,暗示帝王心思难测,恩宠背後未必不是审视。
方之航眉头微蹙,沉吟片刻,缓缓点头:“严儿所言,不无道理。”他看向小燕子,目光温和却带着读书人的通透,“慈儿,爹娘并非要逼你。只是皇命难违,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若你实在不愿,爹明日便递折子入宫,言明你近日身子不适,需静养些时日,婉谢圣恩。”
李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儿,再看看那套华美却令女儿畏惧的宫装,脸上的喜色终于褪去,染上几分忧虑和心疼:“老爷说得是。慈儿若真不愿,咱们……咱们就想法子推了。只是……”她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皇上接连赏赐,又点名要慈儿赴宴,这般恩宠若推拒了,恐惹圣心不悦,日後……”
“日後如何?”小燕子猛地擡起头,眼中水光闪动,像受惊的小鹿,“难道为了怕皇上不悦,就要把我送进那金丝笼里去吗?娘,您是没看见圆明园里那些人!皇後娘娘笑得是温和,可那眼神……像隔着一层纱!容嬷嬷站在後面,木头人似的!还有那些妃嫔,说话轻声细语,可谁知道心里转着什麽念头?我怕……我怕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她越说越急,前世在漱芳斋被陷害丶被罚跪丶被推上断头台的冰冷记忆碎片般涌来,让她浑身发冷,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慈儿!”萧剑心头一紧,立刻上前一步,宽厚温暖的手掌稳稳按在她单薄的肩头,掌心传来坚实的力量,“冷静些。有哥在,没人能把你关进笼子里。”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承诺,目光锐利如剑,扫过那堆赏赐,仿佛要将其上附着的无形压力斩断。
方之航看着女儿失态的模样,心中疑窦更深,但此刻更重的是心疼。他沉声道:“此事容後再议。夫人,先把东西收起来吧。慈儿今日受了惊,让她好生歇息。”
李氏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将宫装叠好,连同那盒东珠一起,放回描金漆盒里,交给候在一旁的春桃。春桃捧着盒子,轻手轻脚地退下,仿佛那盒子有千斤重。
房内一时沉寂下来,只有窗外归巢的倦鸟发出几声啁啾。晚风穿过半开的窗棂,带来庭院里栀子花的浓郁甜香,这熟悉的丶属于家的气息,稍稍抚平了小燕子紧绷的神经。她靠在萧剑身侧,汲取着兄长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爹,娘,哥,”她声音带着哭过後的微哑,低低地说,“我……我不是不懂事。我只是……真的害怕。”她擡起湿漉漉的眼睫,看向父母,“我不想离开家。”
方之航心头一软,温声道:“爹知道。别怕,天塌下来,有爹和你哥顶着。”李氏也红着眼眶点头。
萧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无声的安慰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他目光投向窗外渐浓的夜色,眸色深沉如墨。乾隆的心思,如同这沉沉夜幕,难以窥透。那些“恰巧”的路过,“无意”的赏赐,以及这避无可避的荷花宴邀约,都昭示着帝王的意志已如蛛网般悄然罩下。棋盘街那次“偶遇”绝非终点,紫禁城的风,正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吹向方家这方小小的海棠院。
---
夜色浓稠如墨,方府彻底沉寂下来。小燕子却毫无睡意。
她独自坐在琴案前,案头青瓷瓶里的栀子花吐着清冷的幽香,与窗外海棠叶的沙沙声交织。白日里那套水绿色宫装的影像,还有乾隆在棋盘街轿帘後那深不可测的一瞥,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指尖无意识地拨过琴弦,“铮”的一声裂帛之音突兀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惊得她指尖一缩,低头看时,一根琴弦竟被生生拨断,锋利的断口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一丝细细的血线正从她食指指腹渗出。
“嘶……”她倒抽一口冷气,看着那点鲜红迅速凝聚成珠,滴落在深色的琴面上,洇开一小团暗色。这琴,是乾隆赏的;这弦,竟也伤了她。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一道修长而极具压迫感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开的房门口,月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曳进来,几乎笼罩了半个房间。
小燕子惊得魂飞魄散,猛地擡头,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乾隆!
他竟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暗云纹常服,玉带束腰,更显身姿挺拔。他踏着清冷的月辉步入房中,步履沉稳,无声无息,仿佛自夜色中凝出的帝王之影。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牢牢锁在她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种令人心悸的丶不容置疑的专注。
“朕的小燕子,”他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小燕子心头,“这‘采莲曲’练得如何了?朕在宫里,可一直等着听你弹响前世今生这同一支调子。”他微微俯身,目光扫过她渗血的指尖和断裂的琴弦,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疼惜的弧度,“怎麽,弦太紧?还是……心太乱?”
小燕子浑身僵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那声“朕的小燕子”,那“前世今生”的直白,像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他知道了!他果然什麽都知道了!她所有的僞装,所有的逃避,在这一刻,在他洞穿一切的目光下,彻底粉碎!